年黏

[文豪野犬/太中]《Merry Christmas Mr.Chu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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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之间,既不是恋,也不是爱。

 

-Reality 01

 

太宰治的离开早已被预知,虽然他似乎生来就是被污秽且罪恶的东西塞满了每一个细胞、每一根血管,暗无天日的沟壑里散落着他的灵魂,他的灵魂又构就了他驾驭黑夜的手腕。太宰治的聪明与隐瞒与疯狂与静默最适合这样游走于异端与社会性的黑暗面,他拥有这样的天赋,那是中原中也从未拥有过的才能。

是的,太宰治拥有许多立足于黑手党、枪林弹雨、血污尸堆的才能,且深深被这样的黑暗所绑缚着,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他远离不了这个黑暗的巢穴,这儿孕育了他,成就了他。

中原中也总算见识到了何谓“人的趋光性”,在这一秒一瞬之间,人的头脑会骤然缩小到与一只昆虫无异,浅舐光明,他黑夜里唯一的火星终于哑了,所以他奔向了灯火与白昼,彻底地消失在黑暗的同伙的眼中。

太宰治像蛾子一般干了这等愚蠢的事,中原中也费尽心力地寻找他的踪影。森鸥外与太宰治轻松闲适地开始了一场游戏,坂口安吾作为太宰治的助力,现今一并消失在港口黑手党的眼中。这样一个在泥沼里生又沉睡于泥沼里的男人,自然不会去什么光明的去处,可是中原中也一无所获。

森鸥外过早地放弃了追捕,也或许是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追捕的任务起始于中原中也,也终结在中原中也的手中。中原中也最后递上了“一无所获”的报告,那时的森鸥外还沉浸在与爱丽丝的无脑对白中,遣散了他,中原中也关上门,在门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这些日子以来的中原中也承担着双份的管辖任务,同时还要寻找那个刻意躲藏的影子——没有人比中原中也更清楚太宰治的统率范围,他们的那些彼此纠缠的部下,任务结束后部下们时常碰面喝酒的居酒屋,他们身为“双黑”,象征着港口黑手党里最密不可分的关系,从上到下,从内到外。

现在确认了太宰治的消失,他甚至可能已经完全离开了横滨,或是离开了日本也说不一定。中原中也没有在报告中写下死亡猜测,据他的了解,太宰治几乎用尽了一切求死的方法,至今从未成功,中原中也懒得大海捞针替他安放一个死因。

芥川龙之介很快将顶替太宰治的位置,现在的中原中也可以放开他搭档留下的那些烂摊子,去好好小酌一杯,吹吹横滨夜风,感慨他接下来即将迎来的愉悦的余生,太宰治不再参与的余生。

 

他们年轻的相伴的痛苦岁月画上了了结,中原中也这才意识到,已是冬深凛寒,早些日子能看见的红叶已经凋零尽然,枯秃的枝桠上却还藏匿着一丛丛的绿植,如同反季一般雪中常青。

 

中原中也几日后在路旁看见了一位熟人,虽然中原中也从未知晓他的名字,对方也如此,并且一年也就与他碰一次面。那位先生坐在长椅,地上摊着几丛捆束好的绿植,绑着红色缎带,中原中也面无表情地朝他点了点头,蹲下来挑选着今年的常物。

“一千円。”那位先生的双手冻得通红,一张一千円的纸币横放在他的手掌上。中原中也拿起一丛植束,欲转身离开,那位先生却喊住了他。

“您少拿了一丛。”那位先生再挑选了一丛缀满红果的植束,中原中也却只是挥挥自己手中之物,无所谓道:“无妨,一千円的惯例罢了。”中原中也穿着单薄的西装,风衣搭在他的肩上,他将那束植丛揣到怀中,这也是他的惯例。

少了太宰,就连买一束槲寄生都轻松了许多。中原中也挑选着逼仄的小巷,穿行在横滨街头,这是他十年来圣诞节必经的路,躲避人潮,奔走的时间里又足够他构想新的一年送出槲寄生的理由。虽然他从未想出过除“圣诞礼物”外的其他理由,但总归,每一年都有些不同。

今年他心无旁骛地走在小道中,没有了太宰治,他只需要买自己的份,不再接收到那家伙每年一换的嘲讽把戏。那是十年来中原中也极度厌恶太宰治生涯中,唯一的一点善意。太宰治不将此认为是善意,中原中也便更心安理得了。

中原中也与太宰治不一样,在中原中也的世界里,人与人的相处是不可能仅以“讨厌”、“憎恶”、“愤恨”为关联的。他极幼时跟从尾崎红叶,自小他被教导的便是以情感联系绑束住自己需要的人——他的部下,他的棋子,他的诱饵。这样虚假的情感联系是必需的,太宰治虽是如此特立独行,但尾崎红叶也曾断定,没人能逃脱出这样的绑缚与陷阱。

若是没有这唯一的善意,中原中也也无法说服自己继续维持着这样脆弱又缠拧的人际联系。

与此同时,这也是中原中也每年一次的捉弄的把戏,也只有当太宰治收到槲寄生的时候,太宰治的反应才是在中原中也意料之中的。这让中原中也体会了一把设立圈套的感觉,因为太宰治永远都不会猜出他的真实意图。

这太大胆了,太疯狂了,中原中也几乎每一年都能从这样的善意与捉弄中获取一些复仇的快感。这样聪明的太宰治为何至今都没能识破自己的真实意图?这样愚笨的太宰治真是令人倍感新鲜。中原中也只要拥有这一处令人捉摸不透的秘密便可,这样他就不会被完全掌控。

 

太宰治死了或是消失了,是否中原中也就能获得永恒的胜利了呢?太宰治可没有机会站在中原中也面前,揭露出令他羞愤的谜底了。中原中也的红酒没有提供中原中也丝毫答案,关于这欣愉与失落,亢奋与懈怠。

每到新的一年,他握着一丛束有红色绑带的槲寄生,敲响太宰治的房门,他总会接过槲寄生,静默三秒,说出那令中原中也松一口气的意料之中的话语。虽然每年都有所变化,但总归是押不中中原中也心中那张新牌。

上一年他说了什么?

“啊,去年的应该在衣柜里发霉了吧……今年的红果少得可怜呢,这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残次品吗?”

 

 

 

-Memory 01

 

中原中也年少时便作为红叶的学生与部下跟随学习着,与他同龄的黑手党学徒中,佼佼者就是太宰治了。那是一位如同雾霭一般灰沉的少年,浑身缠着绷带,似乎从未从伤痛中解脱过。他漆黑的眼睛会使最初遇见他的中原中也皱着眉远离,站在几米开外注视他。

尾崎红叶推了推中原中也,对他道:“上去认识他一下,他并不是什么吃人的猛兽。”中原中也仍是死死地站立在原地,尾崎红叶无法轻易推动他。中原中也说出了他的顾虑:“他才不会搭理我。他可是太宰治。”那可是冷漠的面对几十位能力者都能站在战火中央的太宰治,中原中也的眼里写着这样的顾虑。

“那又怎么样?他能将你推开吗?”尾崎红叶理了理自己的袖摆,中原中也是个孩子,思忖片刻便还是缓缓地走向了太宰治。中原中也十分紧张,以至于背起了自己的双手,那双沾满了污秽的、从未洗净过的丑陋之物。

他原以为太宰治会以沉默待他,这样他就能奔回尾崎红叶的身旁,找个理由离开这里。

然而太宰治没有。太宰治的脸上还缠着绷带,折断的小腿被打上了石膏,他忽然朝中原中也露出一个笑容来,这让不远处的尾崎红叶感到一丝惊讶与有趣。太宰治嘻嘻地笑了,并道:“你也是被推过来的啊——这些黑手党做派的人,还真是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训练机会’。”

那时的中原中也还单纯且天真,他道:“实际上我是自己走过来的……太宰君,你好。”可尴尬的事情发生了,中原中也在伸手的前一秒反应过来,平时对自己的手毫无介意的他,竟然不想让它们暴露在太宰治观察的目光下。

于是中原中也鞠了一躬,然而太宰治抬手,想摘下中原中也的帽子。可中原中也的帽子恰到好处地贴合在他的头上,鞠躬未能使他偏移分毫,太宰治也无法将他的帽子摘下。那时的中原中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反倒是主动将自己的帽子摘下来递给太宰治。

太宰治看见了那双污秽的手,指尖沾染着洗不净的墨黑色,粗鄙的色彩削弱了那双骨感的手的美。太宰治推阻下中原中也递来的帽子,道:“它还是归回原处比较适合。”

他们坐在花坛边,中原中也竟有一丝紧张的局促,这让他不由自主皱起眉来,又显露出他体术训练时绷紧的严肃表情。而一旁的太宰治饶有兴趣,却也不说些有意思的话题,与中原中也进行些真正的话语互动。直到若干年后,中原中也才明白,太宰治只不过在拿有限的物品寻乐趣,那时的中原中也还能算是太宰治那一分钟的一个乐子。

太宰治在花坛等待森鸥外,中原中也不知森鸥外是何时到来的,只知道自己正在说着尾崎红叶的酒窖,太宰治就拄起拐杖走向了森鸥外。

 

那时的太宰治就不知告别为何物,他转头便把不再需要的东西弃置在身后,他需要的东西又总是会出现在前方,他绝望地将自己撇净成为孤身一人,又在绝望的灰烬里捧出所谓希望的残渣,用这希望去换取别人的陪伴与停留。

可这并没有用,别人的陪伴与停留都没有用。

 

尾崎红叶与森鸥外似乎是达成了什么协定,中原中也之后便被允许常来拜访太宰治。不得不说,幼时的太宰治便精通于逢场作戏,那也是与森鸥外学来的把戏。更早年的他们都以彼此的头领为成长的标尺,二人也不知道今后的自己将会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幅嘴脸,但那时的他们,的确是“相处融洽”的。

玩伴或许是他们曾拥有过的最亲密的互称。那时的太宰治还不认识之后的织田作之助和坂口安吾,中原中也的确是最先来到的那个人。

圣诞节时,尾崎红叶特地让中原中也拿上钱财,去街上购买些礼物。尾崎红叶不用说得太明白,中原中也初具人际的悟性。他在横滨最繁华的街口看见了那个卖槲寄生的男人,那时五百円一束的槲寄生上还绑有精致的铃铛,中原中也被这样可爱的植束吸引了,同时还有男人说的话语。

“这是预告幸福的植物哦,红色的果子,看上去就像一个个即将实现的心愿呢。”男人这样说道。

中原中也递上了一千円,男人也注意到这个瘦弱的少年那染黑的指尖,却没多过问。中原中也挑选了两束红果最多的槲寄生,小心地握在手里,返回到他与太宰时常喝下午茶的地方——那是他们玩耍地点中唯一称得上优雅之处,中原中也的小西装总是一尘不染,倒也不显得突兀。

他看见太宰治又挂上了新的伤口,但中原中也想,没有人会不喜欢礼物,礼物能让病痛好过许多。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将修剪精致的槲寄生递送上去,太宰治注视着红色的浆果,却让中原中也僵持着手臂许久。

最后,太宰治终于伸出了手。中原中也的蓝眼睛睁大了望着他,未发一言,期许赞赏,却感觉自己的手臂被挡了回来。那双缠绕绷带的手只是以手臂将这束花推回了中原中也身前。

“是不错的植物呢,可惜沾染污秽,也就失去了其应有的许愿之力了吧?”太宰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煞有介事地说道。

中原中也起初并未反应过来,他仔细地检查了每一瓣枝叶,它们新鲜且具有活力,没有灰蒙的粉尘覆盖在叶面之上,浆果也诱人鲜亮。太宰治坐了下来,捂着嘴笑了,笑得有些狞毒,他道:“中也啊,是你的手哦。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接你递来的东西吗?”

太宰治仍笑着,中原中也呆愣在原地,脑筋似乎转不过弯,太宰治便靠在了椅背上,伸出那缠满绷带的手,枯白纤细的手指指着中原中也的帽子,一路往下指点着许多的细节,他详述道:“你的帽子,你的外套,你递来的食物,你送来的衣服……还有许多东西。”

“哇哦,原来中也君是这么愚笨的一个人。看来你并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呢。很可惜,我对于森鸥外的计划并没有兴趣,不如说,我只是因为无从躲避,所以才不得不被迫接受这幼稚的下午茶游戏。”

太宰治原本对这样的游戏厌倦了,但在看见中原中也露出失措的慌乱与失意的迷茫后,他又燃起了再一轮的兴致。那个耀眼的单纯的男孩儿,持有的天真的天赋般的浪漫,却被太宰治击打成一瓣一瓣支离破碎的残花,还未落地,就化作光尘,消散无影。

那是太宰治与中原中也的第一次交锋,以中原中也的败北与落荒而逃告终。也就是这样的怨恨开始根植,中原中也的自厌与他厌疯狂地生长盘踞着他的心,他从不隐瞒他的能力,这样丑恶的印记同时是他的王牌。

然而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同时也是他怯懦隐藏的东西,最终还是被太宰治嗤之以鼻,打入深渊。他的顾虑丝毫没错,他的忽略只是由于过于轻信太宰治。

 

这不是一件坏事,中原中也险些就要将完全的善意托付给太宰治了,幸好他过早地就收回了大部分。即便留有一枚钻石大小的善意,太宰治都会将它变为致命的武器,贯穿中原中也的心口。

 

 

 

-Reality 02

 

中原中也自上次与太宰治的仓库一战,他便开始真正关注起了武装侦探社。他佯装观察着武装侦探社,却其实也只是观察着太宰治的一举一动罢了。但他的部下,那些迟钝的家伙们,从不能为中原中也提供些有用的信息,他们甚至连捕捉太宰治这抹风都深觉困难。

 

他与太宰治的缘分,依旧是由不经意的宿命所支配的。

 

中原中也与中岛敦相遇的时候,他不过是想起了当时太宰治对他说的话。他不由得以挑剔的目光审视起人虎,他似乎能稍作理解,理解芥川龙之介面对人虎时的恶劣态度。中岛敦显然并不熟知中原中也为何人,他们不过是在一间居酒屋外相遇。

他们靠在居酒屋外的木门上,中岛敦对这位一言不发的男人感到好奇。“请问……您不打算进去坐坐吗?”中岛敦这样问道。

中原中也的目光没有落脚处,他抬头望着光秃的贫瘠的夜空,就连一丝浓稠的乌云都未曾可见,中原中也反问道:“那你为何又不进去坐坐?在居酒屋外独自清醒,这可不是什么讨喜的做法。”

少年语噎,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中原中也遂兀自解了围,他转换了一个话题。“这真是一家过时又懒惰的居酒屋,现在都已经是另一个深秋了,掉色的装饰还牢固地贴附在店里。”中原中也从背靠的门前站起来,他朝中岛敦指向不远处。

“我们在那儿喝酒,如果你想来的话,随时欢迎。”中原中也这样说道。

其实中原中也早已有所猜测,中岛敦站在门外却不肯离开,又不愿进去大吃特吃,必然是有同伴在居酒屋里做些他难以入目的事情。那必然是太宰治了,神经质又自负又渴求抚慰的他,做出些怪物一般的行径也无可厚非。

中岛敦往居酒屋内侧看了一眼。身材高挑的太宰治先生的手里握着残损的旧花环,塑料枝叶的冬青与其他绿植仍牢牢地纠缠在一起,而太宰治正高举起它,调侃着面前的女子。

太宰治在这之前告诉了中岛敦,这个其貌不扬的居酒屋却能给他最多的女人的吻。中岛敦不解,十分不解,却在看见第四位女性浅吻了太宰治的脸颊后,发出了神奇的感慨。太宰治果真是深谙人类习性的观察者,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敦啊,你要是一直站在门外,就失去我带你来此处的意义了。”太宰治用手指揩拭掉脸上的唇印,扶到门边,从内向外探头看向中岛敦。中岛敦在静默的夜里静默地发起了呆,终于被太宰治给唤醒。惊慌的中岛敦下意识往另一侧看去,刚才戴帽子的男人已经离去。

不知应该如何转述这个情形,中岛敦跟随太宰治重新回到居酒屋,太宰治撕扯着手里的塑料花圈,又及时停了手,只是将花圈推到一旁,道:“若是把这一蓬塑料杂草全部吞进胃里,兴许可以死掉呢。”

“不会的,太宰先生,与谢野小姐会剖开您的胃替您治疗。”中岛敦没有说出下一句话,这样徒劳的自杀方式,只是在平添不必要的痛苦罢了。

太宰治纤长又骨感的手指从两百円制品的两年前的圣诞花环上取下塑料红果,将它丢进了喝空的酒杯中,一颗又一颗,之后他又往杯中注入了冰水,红色的劣质的颜料便慢慢化散开来。

他这样对中岛敦回答道:“你想知道与谢野晶子也无法取出的、粘附在我胃里和心里,使我夜夜疼痛的东西是什么吗?”

“这样的东西真的存在吗?我的意思是,太宰先生体内还存在这种东西?”

太宰治用缠绕绷带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胃。“品尝过失败的人就再也无法摆脱失败时的作呕感。”太宰治笑着抚了抚自己的胸口,他低下头去,将手指伸入品脱杯中,搅弄着那有些脱色的塑料球。“身为聪明且清醒的怯懦者,我可是深谙如何使我速死的办法,却又惧于执行呢。”

 

太宰治望了望门边,那儿的残影早已消逝多时。他与宿命的一瞥只消耗了极端极端极端的分秒,却让他思索了远超于这短暂时刻千万倍的时间。

怯懦之人就连触碰幸福都是畏惧的,如光一般的幸福会将他燃尽。他会极快地因此死去,幸福的甘美与立即将要笼罩下来的伤害的苦涩,会将太宰治撕扯成碎片。

中原中也啊,终于也深深印证了此理。

对于他这样的耐于承担的人,他在咬着牙往上死死攀爬时所发出的耀眼的光,带来的所谓的希望的东西,正是太宰治所畏惧的。为何人可以坦然地接受败北与嘲讽与蔑视与轻言,在经受痛苦后还仍有余力咆哮。

 

这就是所谓“被爱的惶恐”吧?太宰治心下明了,有人似乎是爱他的,但他好像缺乏爱人的才能[1]。

 

 

-Memory 02

 

新的一年,中原中也握着一丛束有红色绑带的槲寄生,敲响太宰治的房门。在此之前,他们已断绝了当时称作玩伴的关系,心生怨恨的中原中也却不得不再次奉上圣诞礼物。首领的任务已经下达了三日,而太宰治按兵不动,中原中也等了三天的电话,最终终于明了,太宰治是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而去主动联络他的。

太宰治打开了房门,中原中也直直地递过那束槲寄生。太宰治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的黑色手套,迟疑与犹豫使得中原中也越发烦躁起来,然而太宰治最后收下了槲寄生。

“这真是我这一整年来遇见的最糟糕的事……”太宰治在仔细看了看中原中也的怒容后,一脸无奈地说道。而中原中也终于发现了去年自己的愚蠢之处,他近乎赤裸地将自己的真实一面袒露出来,现在再想掩饰也只是欲盖弥彰。

“喂,你这个绷带垃圾,房间里的尸臭已经快熏死人了。”中原中也双手抱臂靠在门边,他能感受到太宰治那戏谑的目光由上至下地打量他,后者以一副稍作惊讶的口吻感叹道:“你还是我认识的中也吗?原来是你的五官长开了——你的三白眼,越来越颓丧了呢。”太宰治双手比出相框状,伸到了中原中也面前。

不出所料地,中原中也拍掉了太宰治的手,并一字一顿地向他宣告:“太宰,从今往后,我要与你势不两立。你要牢牢记住,我讨厌你,我是世界上最讨厌你的人。”

“哇,漆黑的小矮子发出了不得了的宣言呢。”太宰治由衷地鼓起掌来,随即又故作惋惜道:“很可惜,你还要以蹩脚的礼物来讨好我,是那个叫红叶的女人,你的上司,让你这么做的吧?再不动身离开这里,恐怕我们就赶不上晚上飞往费城的飞机了。”

中原中也的怒容伴着他的海蓝一般的双眼,在太宰治眼中毫无胁迫。他应该如此建议中原中也,让他将帽子再压低几分,将精致的眉眼都隐没在阴影之下,他的皮肤如初生玫瑰瓣纹细腻,他的嘴唇好似即将吐露出“可哀的晨光,苦涩的太阳,朽坏的月亮[2]”。

大家都会忽略他的刺,是的,迄今为止,组织里无人知晓中原中也真正伤人之处在哪儿。

这也就是中原中也今日出现在他面前的原因,也就是太宰治即便讥笑嘲讽不屑一顾也要出面的原因。他也讨厌中原中也,他今日又披拂着光降临了。太宰治才刚与那光芒隔绝了一年,他却再次造访。

太宰治将那束槲寄生举起来,嗅着枝叶中难得的冬日里的生命的气息,他猜测到,中原中也兴许根本不知道这是一株怎样的植物。当中原中也说出“讨厌”一词的时候,他今日的败北又已落下帷幕。

 

当第三年,第四年的圣诞节来临前,中原中也依旧将象征二人内心博弈的槲寄生带来,在第四年时,中原中也终于明白了何为槲寄生,何为红果之愿,他羞愤了一整夜,在零点时却仍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理将礼物送达,太宰治的反应是:

“今年没有铃铛了呢?我就更找不到它了。哈哈,中也手里的那一束已经被折断了,真可怜,不禁让人感叹生命的脆弱与卑微呢。”太宰治将槲寄生随手放在了桌上,没有了铃铛的伶仃,它便就少了那唯一的一丝生气,更像是死物了。

中原中也心里恶毒地猜测,太宰治早就知道这一切,但他也断定自己并没有怀揣别的意愿,灌注在这一株便宜的礼物中。中原中也唯一想做的也只是出乎太宰治的意料,但现在的中原中也还不知,究竟应该将怎样的别的企图灌注进槲寄生中,能让太宰治无从预言。

 

中原中也坐在太宰治敞开的房门前,他也将那束属于自己的槲寄生放在脚边,继而调整着自己的手套。中原中也道:“明日的清洗任务,你要我接你离开吗?——想来你这个混蛋家伙也不会老实准点坐上出租车的吧?”

那时的太宰治和中原中也都还不是干部,没有专属的配车,太宰治又从不会经自己的手准备一切实战用物品,这让中原中也无时无刻感慨着这个垃圾一样的搭档除了某些时刻,简直就是毫无用处。

太宰治坐在屋内的沙发上,他欣愉地答应了下来:“那就麻烦中也君了,虽然我很讨厌你,但便利的邀约我也同样无法拒绝呢。”

太宰治听见中原中也重重地往墙上轰了一拳,不禁发出“哎呀哎呀”的惊呼,手里碾磨着仍是新鲜的红色浆果,不小心揉碎了一颗,鲜红色的汁液淌在他的手指上,滴落于他洁白的胸口的布料。

这与血的颜色相差太多,在太宰治看来,这抹红色竟显得有些劣质。太宰治兀自说道:“方才我所说的话有不妥之处呢,它们本来就是折断之物,已经不足以谈生命的宝贵与低劣了。不过中也还是要保护好它啊,放进你的风衣里,寒冷凛冽的风便已经将你的祈愿风化殆尽了,你的愿望还怎么实现呢?”

太宰治说完,楼道里的风声贯入,淹没了离去的脚步声。太宰治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应该邀请中原中也进屋来坐坐的,他投来了亲近的橄榄枝,自己却视若无睹,还是应该有所回应为好。但不论怎么说,中原中也已经离开了,他去过他的圣诞夜了。

 

至今为止,太宰治还认为自己是能看透中原中也的。但他也从不与自己能轻易看透的人做挚友,他也无法接受他人予给他的信任。他享受于互相猜忌,相隔一边的关系,这给了他自由,也给了他操纵的机会。

只有在看见中原中也的时候,太宰治的脑内才会冒出“挚友”“幸福”“明朗”“纯真”“信赖”这些词汇。太宰治避之不及,自然也就是讨厌中原中也到了极致。

 

[1]:出自太宰治《人间失格》。

[2]:出自让·尼古拉·阿蒂尔·兰波《醉舟》。中原中也曾被喻为“日本的兰波”。

 

 

-Reality 03

 

夜幕里,歌颂的喧腾的夜幕里,十几条街道外的钟楼下聚集的地中海棕发佬像是从隔壁城市驱车前来寻欢的大学生,他们的欢声笑语在新年后的第三天显得那么常态。天地尽乐,人间尽乐,活着的明媚的人在夜幕里,周身都散发着生动的灵魂的光,而即将死去的人,其光芒也开始变得黯淡。

钟楼的十几条街道外,一场黑手党领地与权势之争的火拼已经持续三天三夜,以其为圆心的周围两条街市被彻底封死,而周围都属旧城区,住民都已迁走。在老城区的一家弃置的银行里隔窗闪烁微弱的灯火,虽然大门前看守的黑手党也是一样帅气的地中海佬。

那个男人躺在二楼的床垫上[3]。他的腰上中了一颗子弹,现情况下没有条件为他进行手术,血就这样缓慢而持续地汩汩流出,他黑色的西装上显不出干涸的污浊的红,纯白的床垫倒已是斑斑点点。他因流血而失温,只能借了那些高大的意大利佬的纯黑裘皮盖在身上。

但这依旧很冷,这让他看见了一些故事,遥远的故事又重启了无尽的轮回。即便那些故事很难再撼动中原中也了,但中原中也也无法让它停下。南意大利的冬天不会下雪,海风咸腥又冰冷,他几天前才饱尝了这样的西西里之冬,这让他稍微有一些,有那么微弱如光点般的颗粒状的想念,像糖霜又似冰霜一样覆盖在他的心脏表面。

想念日本之冬,横滨之冬。中原中也悲哀而又固执地想,他必须死在雪里,那途径他家乡的、徘徊过思念之人的指尖的雪,这样的冬季才适合落幕。在寒冷与近乎臆想般的恍惚中,中原中也被那些西西里的黑手党们扶坐了起来。西西里人夸他有一双爱琴海般的蓝色眼睛,中原中也告诉他,这只是日本秋日的天空,无穷无尽的灰蓝色[4]而已。

中原中也的部下们已经死得差不多了,森鸥外当然不是抱有全然的信任派他出来。终究而言,失去太宰治的中原中也也就是一枚管束无能的炸弹。当森鸥外的眼前有更大的利益时,他是可以牺牲中原中也的。中原中也也知道,森鸥外与太宰治谈了一个条件。

“送我下楼,然后你们都离开这里,通过密道离开这里……”中原中也用带血的手将帽子了下来,交给了那些男人,这是他全身上下最后一个独一无二的,可以用作信物的用品。中原中也蹩脚的意大利语在此刻也显得流利了许多,似是知道这很难再被再次表述。那些黑手党将中原中也送到了门边,只要中原中也迈出一步,他就会被打成筛子。

中原中也看着那些懦弱的意大利佬们逃走,他们从未想过牺牲,西西里的黑手党在现在已经失去血性了,不过想来也有所道理,这也就是中原中也现在站在这里的原因,他要为不想去死的人替领这份死亡,又要他解决后患永远避免他人的死亡。这条件太严苛了,中原中也心想,太宰治在此时会怎么做呢?

他会忽悠那些稚嫩却长满胡须的西西里人,他那么渴望死亡的人在这样的异国他乡也不想赴死,他会是死人堆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但这卑鄙的自私此时此刻要被中原中也蔑视到脚底,他静静地看着天花板上彻底暗下的灯,深呼吸,然后终于转身走出了门外。

中原中也摘下了他的手套,从他的指尖粘附向上的,无穷无尽无可洗却的暗色的物质吞没了他白色的肌肤。恐吓的子弹落在他的脚边,对面阁楼的金色雕栏里伸出的黑色的枪管前冒着冰冷的雾色的枪烟,中原中也抬眼看着那些家伙,他的胳膊,他的腿,他的腰身都比不上那些欧洲来的大块头般令人感到威吓,只知道他是一个从横滨来的帮手,一个已经失去了所有部下的帮手。

那些人用冷漠又嬉笑的目光看着这个矮个的男人一步步地,甚至略有摇晃蹒跚地走向了路的中央,中原中也缓缓半跪下来,似是发出了长长的感慨,他的声音低哑又模糊,漆黑的手触摸着地面,他抬起头来,那污浊的颜色已经蔓延到了他的眼白处,他就像一匹迢迢远途中屈膝半跪的黑马,他的眸子就是绝望又坚毅的黑马般的眸子,可惜再也没人凝视它们了。

 

“污浊了的忧伤之中”发动。顷时如同天崩地裂,青灰色的砖地瞬时分崩破碎,巨大的地陷开始蔓延,黑色的残忍的力量在黑夜里冒头,向前吞噬,中原中也看见二楼的狙击手在逃走前丢下了他的枪,并且再送给自己一枚枪子,然而已经没有任何疼痛降临,他疲惫的躯体已经感受不到痛觉的兴奋。

他的黑洞一般的能力能吞噬这一切,他脚下的地面开始摇晃,碎裂的砖石拥圈着他的双腿,将他深深下拖,而他的敌人们在遭受着比他痛苦百倍的活埋之痛,他很抱歉破坏这条百年的砖石路,破坏这些尖顶的旧楼。夜空高悬,没有雪落的预兆,风也停止呼响,中原中也十分疲惫了,但他还在持续运转着,持续,持续。

直到中原中也,和他的那些敌人们,都消失在纯黑的黑洞般的废墟中时,夜空仍是高悬,还未到花开的季节,所以意大利南岸的冬季的星星也随之隐匿。

 

中原中也去哪儿了。

中原中也这样回答。

 

他要回到他的故园,即便空无一人,还未经受过红叶的到来而打扰过的故园,那日落下小雪,打碎了他屋檐的柔弱的蜘蛛网。他漆黑的双手在那样的偏僻的地方是那么常见,不值一提,他的瘦弱矮小也是一样。他一直以为这没什么,失离也好,孤单也好,背弃也好,漆黑的悲伤中,没有一样会缺席。

他要回到他的故园,等候一个人的到访。中原中也状似恍惚地站立在一条无尽的道路上,每当他往雾里向前走一分,他都能听见那个声音。那人的谎言也很拙劣,为了让中原中也停步而等候他,那个人会这么说:“中也丢下我的话,我可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这个声音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他停下,然而最后一场睡梦中,中原中也终于可以顺着无尽的道路回到故园。他静静地等候一个人的到访,他走完了全程,没有听到一句呼唤,他停步后望,空空荡荡,所以他只能静静地等候那个人将他找到。他终于感到快乐又悲伤,谎言就像黑夜一般漫长。

他要将这个谎言,这个赌约,彻底地揭露给太宰治。至少说说近况,他在意大利享受完了圣诞夜的美妙,与那些部下们一同被邀请进一个酒庄,每当中原中也摇晃酒杯,仿佛他就能从圣诞的颂歌与酒液里看见那个颓丧的无药可救的人,他现在在干什么,是否在期待一个人的死亡的消息。

中原中也将酒一饮而尽,一杯一杯,想着任务的计划,想着如何违逆命运,想着太宰治与森鸥外的交易和想要杀死自己的动机,想着太宰治,想着烛火摇曳下的太宰治的辛辣讽刺,想着太宰治一次一次被他所“蒙骗”,想着永远到不了太宰治手中的圣诞礼物,想着那个永远到不了自己唇上的吻。

 

太宰治是不可能拥有希望的,他放纵自己的爱在世间四处流浪,他的感情居无定所,爱他的人也流离迷途。

中原中也死前这样回答道。

 

[3]:意大利黑手党在火拼前,会租用空房作为新的据点,购置大量床垫以便成员回来随时休息。

[4]:出自中原中也《临终》一诗中“秋日的天空,灰蓝色,仿佛黑马的眸子。”

 

 

-Memory 03

 

中原中也对太宰治无穷无尽的报复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太宰治的死亡来得那么迫切又那么艰难,同时,太宰治怪物般地期待着自我的覆灭,又总是在心底的最深处渴望着逃避与解脱。太宰治就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暇顾及,更不要提他的搭档了。

他和中原中也都几乎因为重伤而即将死去,他们的手上和腿上缠着绷带,前一夜里太宰治还必须依靠呼吸机才能续上一口气,第二日里,中原中也就能在花园里看见一瘸一拐的太宰治了。两个人都换下了修身的西装,病号服外是厚厚的羽绒服,两个人在花园里冻得快要晕过去都没有人率先想要离开。

“中也小矮子果然要被羽绒外套压垮了呢。”太宰治这么奚落道。

中原中也反击:“太宰你都死掉了为什么还会怕冷呢?明明只是一具行走的尸体罢了。”

太宰治略一思索,竟是以一个笑容来肯定了中原中也。他就如往常那般顺着中原中也的话头继续贬损着自己,仿佛中原中也之前流露的确实是狠毒的嘲笑,但中原中也并不是。太宰治厌恶着中原中也,中原中也也厌恶着太宰治,但他们之间没有过真心,无论是真心的嘲笑还是真心的关怀,一样都没有。

那是两个人记忆里的最后一次圣诞节。深夜的时候他们脱掉病号服,一瘸一拐地从组织溜了出来,虽然并没有组内的成员对此感到在意,但外界盯上双黑并想杀掉他们的还是大有人在。他们进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家庭餐厅,深夜都仍有情侣在享受着圣诞夜的最后一小时。

他们走进店里去,正巧碰见一阵掌声激烈地奏响,伴随着吆喝与大声的笑,一群人将一对情侣围在中央,高个子的男孩儿手里拿着一束绿植,掠过女孩儿的头顶[5]。他们在槲寄生下接吻,圣诞夜的最后一小时里许下愿望。一个吻结束后,他们将那束槲寄生丢进了垃圾桶,吵吵嚷嚷地坐了下来继续他们的聊天。

“中也像只猴子一样,眼睛好奇地跟随着人类的一举一动而颤动呢。”太宰治一边用未受伤的手摊开餐巾,一边轻描淡写地这样评价着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也学着同样的姿势摆弄着餐具,他状似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看太宰治的神色,后者淡然又无所谓的样子反倒令人不安,不过这种对万事提不起兴趣的态度才是构成太宰治这个人格的主体。中原中也说道:“怀着最后一顿晚餐的感恩之心享用吧,上次没死成,真是对不起你了。我应该再晚一步抵达才对。”

“中也君确实多管闲事了。”

“要么反省自己至今仍苟活的原因,要么就坦然接受帮助啊?你这个绷带垃圾、绷带傻子、石膏板笨蛋。”中原中也突如其来的吼声令整间餐厅都寂静下来,太宰治毫无所动,他的浓汤被端上来了,于是太宰治用左手执勺喝汤,似乎将中原中也的怒气弃置在一边就可以彻底遗忘。

之后那个夜里还发生了什么,不可被描述,不可被重复。所有的记忆都如同漏底一般缓缓流空,唯有中原中也留下的那句话令太宰治还余有心力去记住。中原中也说道:“当我们都死了的时候,这件事就再无人知晓了。这听上去一点都不难,兴许明日就会实现。”

太宰治自己对此万分清楚,被爱与被记住的惶恐与痛苦令他感到不自由。也或许中原中也不是那个人,命运里的那个人。一旦他越界,隔阂就会越来越大。太宰治就像一只雾中鸟,他看不清冲进迷雾里的究竟是猎人还是保护者,他后退,他掩饰,他不顾一切地拒绝。

 

而后太宰治的离去也并未出乎意料,这就和死亡一样,是一个正常的过程,是中原中也早已参悟的几个道理之一。所有人都没有说太宰治死了,只是说他失踪了。中原中也也不曾相信太宰治的死讯,但即便是死了,也应该是得到“终于实现愿望了呢”的感慨。

织田作之助的死讯被太宰治的失踪信息彻底淹没。中原中也旁观了这一切,发出了“无聊啊”的感慨,他只不过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捡起炭笔,再往墙上太宰治的照片上划上一个巨大的叉。当所有面孔都变成这样不幸的颜色时,中原中也终于明白,太宰治所说的“每一张不幸的脸上都有我曾浮现的面容”是指代何物。

之后,他们的搭档就被拆散。芥川龙之介上任,中原中也继续执行他的外派任务。如同红叶所说的,没人不爱中原中也的蓝眼睛。中原中也不悲不喜,他终于换掉了那个令人厌弃的搭档,也不用再强行维系这互相憎恨却表面融洽的关系。

有那么一瞬间,中原中也宁愿太宰治就这样平和地悄无声息地死去,这样他的秘密就永远不会被太宰治亲手揭开。这太残忍了,就像赤足行走在雪村之中一般冰冷而疼痛,一想到太宰治不带感情的眼睛,中原中也宁愿他就此彻底消失。

 

他要将这份依赖称作恋,他要将这份痛恨称作爱,他要将这份记忆称作虚伪,他要将这段故事称作错误。中原中也却依旧年复一年地买着槲寄生,那最初用以祈愿的植物,那用以索吻的植物。中原中也恶毒地猜测太宰治对此一无所知,却也清楚,太宰治不过是在拒绝他。

不过这令太宰治难受和纠结,这样就达到了中原中也的目的。

如果能用一份恋情让太宰治陷入痛苦与纠结之中,中原中也也会觉得,这一切没有被浪费。那些过于年轻的笑容与信任没有倾倒进虚无的海洋里,那深沉的丰富的逐渐发酵的情感也终于找到了最后一点点存在的意义。中原中也是乐意太宰治怀揣着这样的痛苦死去的,可惜并不是。

这真是何其美妙又何其悲哀的无助的情感啊,中原中也麻木且疲惫着。

 

[5]:欧洲的习俗,槲寄生下的二人接吻,会得到爱情的祝福。

 

-Reality 04

 

若是能避免猛烈的欢乐,自然也不会有极度的悲伤来访[6]。太宰治怀揣着这样的观想已不是一日之事,但当他收到那顶帽子时,他还是不由得深呼吸,望向横滨的码头。他用掌心的绷带擦拭干涸的血迹,最后又只是将帽子拿在手里,一遍又一遍在冬夜里的横滨码头无头无脑地走着。

中原中也的死讯令所有人都感觉遗憾,但太宰治并不这么感觉。他感觉到的是极致的愤怒与悲伤。森鸥外用任何人的生命去赌他是否回归都是不现实的,无论是芥川,还是人虎,还是中原中也。太宰治永远不会回去,中原中也活着时他尚且都选择了自由,死后组织与太宰治的羁绊更是毫无所剩。

 

中原中也依旧怀持着他单纯而浪漫的潜在自我,幼稚又成熟,浮躁又沉着。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们都已经疯了。出卖自己的灵魂而换来的成就感与欣愉只会让他们更不快乐,所以太宰治离开了港口黑手党。而出卖自己的欢愉来让太宰治不快乐,中原中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他们之间谈何快乐呢。太宰治何从不快乐呢。相互来往又彼此作践,没有多少人能看见太宰治的笑容,至少从前在港口黑手党时是这样。

他不喜欢中原中也,也从未对中原中也死心。对于中原中也的死,他只能报以槲寄生下迟来的吻,好在那个夜晚他们有过一段缠绵的回忆,即便回忆起来有落雪的浪漫与悲凉。

 

太宰治在拿到遗物的这一刻,终于变成彻底的孑然一人了。

 

他最终只能想到太宰治与中原中也初遇那日的夜晚,中原中也与太宰治,秋日的夜,两个人静默且黯然,相望彼此,胆怯的人与不屑的人,静坐在石阶上,肩上有月光的温与凉。如今他们都死了,死了的人,死了的事,无人可考[7]。

 

[6]:出自太宰治《人间失格》。

[7]:出自中原中也《诙谐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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