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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网三】[苍丐]《雁不候秋霜》二十一至二十五

二十一

 

  有些人的命便是不该绝于此时此地。像是应许了恶毒的咒言,在那般天地寒冷的情况下,燕穆京偏偏就没能死成。他倒下时已经不再念什么生机,他日后许久才感知到,当年此时的那种心境便是一种懦弱的瑟缩吧,无法面对现实遂希望彻底地断了念想。

  一死了之也是痛快。可燕穆京偏生就被人救了,来得那么及时。他被带回营地中,他曾恋慕的姑娘夜里草草披衣便赶来为他救治,止他的血,唤他的意识。他的弟兄加大了巡逻的力度,而当时领陌生人去见他的那位军士也自觉地站出来领了罚。 

  长久一段时间里,他都穿不得重甲,身不堪铁衣负累,咳嗽不断,连带着身体都虚弱了几分。待伤病愈合地差不多时,统领交予他一封书信,让他送去长安,军机要事不可延误。自觉前些时日耽误了许多军中的训练之事,燕穆京接下任务便骑马离开了雁门关。

  恰逢长安夏景,一片火闹之景。信笺传到,朝廷立下处置,但具体事件,燕穆京一概不知。长安夜里烟花燃开三巡,燕穆京一身铁衣与周遭的闲适格格不入,身上仍带着久驻边关的肃穆与冷清,似是被人群推挤到了角落,最终还是与夜色融为一体。

  这种隔离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自燕穆京受罚回到雁门关,他就觉得自己隐隐无法再归入当年的军中生活,不再是一心无误地戍边守关,满心家国。与此同时,他也无法再去享受那点仅有的正常生活的消遣,闲下来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折磨。

  当他挺直背脊立在长城烽火台前时,却不知道坚硬的铁壁究竟是为了护住谁人。他以前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自以为守住这一片坚壁就是袒卫了这一国子民。可现在仍怀揣着这一信念挺立在这儿的他,为何却觉得自己再也守不住这一切了?

  燕穆京将这种彷徨看做无能,尽力地摒弃它,最后却怎么也甩不掉它。那个名字已经变成不能再触及的一处永远漏风的破洞,想起他时,胸前的伤疤仿佛又敞开了来,雪灌了进去,冻得自己呼吸生寒。

  兴许就那样死在了那儿才是最好。燕穆京望着长安的焰火,脑海中竟突然蹦出这样一个念头。然而美梦都还未得到诠释,恶毒的现实又劈头盖脸砸了过来,那个明教所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巨石,砸得他头破血流。

  他竟真开始想,若是死了,在黄泉道上遇见傻子,他该怎样迈开自己的腿,该怎样走上前去,牵他袅袅如烟的淡薄的灵魂,又怎样开口解释这一切,将思念这种羞于启齿的话吐露出来。

 

  可苍云怎能轻易言死呢……?雁门之殇,枯骨雪埋,以血灌注的悲痛使得雁门关的时间都停滞,将士的魂灵撕碎了飘扬在天际,吹动苍云军旗。他拿起了刀盾,嚎喊出誓言,那些仇恨烙刻在他的心口,他也曾以为这便是他活着的唯一了。

  他就是还记得尸骨无存的父亲是怎样守护在这里,怀揣憧憬与怒意报了苍云军。复仇的快感与守卫的责任感,现在却也都淡了。

  现在他慷慨赴死的理由多了一项,他想要复仇的人也多了一位。前者让他死去,后者逼他活着,这样的神通却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人便是他自己。

  他之前不知何为爱恋,自行摸索,自以为是。他将此物又看得太轻,轻到自己都忽视。直到有人要拿刀来剜走此物,他才发现这刀插得太深,刀剑却都还没触碰到他心里最深底的情感。

  

  燕穆京怎么敢说他的爱与不爱。爱与不爱都是孽啊。

 

  玄甲,铁靴,黑马。骄阳,暑热,黄花。

  当年故景,今日御马旁经。他与那人相遇也就恰逢这样的暑气盛,他热得发晕,倒在门前,被那人拖了回去。醒来之后他们便达成了短暂的约定,共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他将那人视为累赘,那人将他视为挚爱。

  燕穆京走到屋里,现在已彻底地残破了,许久没了人气,这间房子也就空寂在这儿,兀自发霉腐坏。那人就坐在庭前的石凳上抬头望天,当有飞鸟掠过,他的眼神与脑袋就随着鸟之行迹而偏转。

  他此前从未为军中的同伴留过吃食,却将自己的饭菜分给了那人。他此前厌恶同伴的过分靠近,却容忍了那人时而亲昵的举动。他此前脾气暴戾不近人情,却从未动手揍过那人一拳一脚。

  他不喜与人交往过密,在军中也就与同伴保持君子之交,当他们开口时自己才去帮个忙,现却因为那人的一个眼神就判断他是饿了还是吃撑了。

  他在军中少言语,当同伴们夜里聊些闲话时他也从不参与,早早入睡,现却能朝着啥都听不懂、话都说不利索的那人吐露真话。

  那人早已是个特别之人,潜移默化地改变着燕穆京,温柔如春风,细长如流水。那人粗鄙,腹中没有二两墨,不似万花提笔能书,甚至脏兮兮地靠近……燕穆京止住了回忆,关上了门,离开了燕宅,回到了街上,看向青石板街。

  他突然想到了一样东西。身随心动,他回过神来时已到了一个小院子处。燕穆京敲了敲院门,一位佝偻老者走出来为他开了门。

  “……是那个燕家的崽子啊。”老者捋了捋胡须,将燕穆京迎进来。院子里的横架上搭了许多藤蔓,快长成的葫芦悬在藤上,垂吊下来。

  燕穆京思忖片刻,开了口:“吴大爷,您能否再替我做个酒壶……?”

  吴大爷像是未听见燕穆京说的话那般,坐回藤椅上在檐下乘凉。燕穆京立在门边,就如同他第一次来时那般尴尬,虽然这两次的心境完全不同。见吴大爷躺在藤椅上不动弹,燕穆京再次出声。

  “吴大爷……”

  “在屋内的木架上……自己去拿罢……”

  燕穆京呆愣了一下,吴大爷依然悠哉地靠在藤椅上,望着不知何处在发着呆,燕穆京只得半信半疑地走过去,果真屋内的木架上有一干燥好的酒葫芦,燕穆京拿起来左右转了转,发现葫芦上没能刻字。

  吴大爷的声音又传来:“燕小子,你又要拿我的酒壶去干什么……”

  燕穆京心下决定不作解释,拿着葫芦到吴大爷面前,蹲下问他:“吴大爷,可否请您再替我刻个字?”

  吴大爷瞥了燕穆京一眼,然后缓缓又转回头来,悠悠问道:“上次我与你刻的为何?”

  这样一问,燕穆京才惊忆,当年他赠予那人的葫芦上是曾有字的。燕穆京从未注意过它究竟刻写何字,无奈摇头。

  “罢了……我当年赠予你的是我刻予我亡妻的酒葫芦,眼花了遂刻错了一处,这才被我闲置在家中,你要得急就给你了。你还要相同的字吗?”

  燕穆京的自然是再次点头。亡妻……这冥冥中是有相应吗?燕穆京不去想那许多的,自然要相同的字。吴大爷便去找了刻刀,然后让燕穆京随意坐着,他现刻一个。

  本是下午时分来此,完成时已是夕阳西下。吴大爷收挑最后一刀,吹了吹刻字的凹槽,再用手指抹了抹,交予给燕穆京,道:“我这儿未有漆了,你回去再自己描一遍吧。”

  燕穆京接过手中葫芦,凝视着那四字,眼神转暗,心事涌起。片刻后燕穆京起身,朝吴大爷道了谢,然后匆匆离了此处。他驾马又回到破宅子,点起蜡烛,找出朱漆。

 

  不知何意涌上心头,竟使他放下刀盾,握住葫芦的手都微颤,不再敢用力,生怕再次将它损灭。他在烛前屏息,笔沾朱红,细细地,慢慢地,在烛下描着那四个字。他竟突然发现,望着那四个字时,自己竟能什么都不去想了。

  他的动作遂带上了几分虔诚之意,描完一遍,将其晾干片刻,又提起笔来再描一遍,直到漆将刀沟都填满。他放下笔来,如同完成了碑石描红一般,他放下了酒壶,注视着那几个字,最后闭上了眼。

  

  连枝共冢。

  这般美好的祝愿啊,恐是此生无望了。

 

 

二十二

 

  月下琉璃影,破又凝之。竹筏在湖面上慢慢前行着,近水便有一股舒爽的凉意。正是芦花荡开的时节,君山常年不败的桃花将墨色都朦胧,月下衬着紫意,而渔鸟偶有在水面低行,又适时地回返了太平村的小码头。

  郭晗坐在竹筏的最前处,有摆渡人笑着与陆牧黎聊着天,而郭晗只是静静地重新打量着这片自己万分熟悉的美景。芦花旁的水面上还有蝶影翩然,水车日夜不息地转着,抬头望去,峭壁间悬着的索桥的木面已又老又脆,日光下还能看见阳光从缝隙中直直射下来,投在水面上,落成一个小光点。

  女儿早已醒了,用手向上虚抓着,最后拽到了郭晗的头发。郭晗低下头去,女儿心满意足地吐了个口水泡,肥嫩的小手仍攥着郭晗的头发不松开,虽然力气也并不大。

  郭晗回过头去看自己背着的儿子,崽子倒是睡得安稳极了,陆牧黎总是轻捏他的小肥脸,搞得郭晗都不禁怀疑,自己儿子的脸是不是被陆牧黎拉宽了一些?不过这场旅途里若是没有陆牧黎在,恐怕就真的太像是一场寂静的流浪,恐怕会更加跌跌撞撞。

  感受到自己兄长似乎在心里念叨着自己,陆牧黎适时地结束了与摆渡人的闲聊,坐到郭晗身后,替他把儿子从背上解下来并把自己这侄子抱稳在怀里。郭晗说过,女儿的身体要弱一些,脾性也不是很稳定,遂都是郭晗亲自照顾,这老实的侄子呢就总是落在了自己的怀里。

  恐怕是猜想到了郭晗心里在想什么,陆牧黎抬头望圆月,悠悠道:“哥哥,你不会赶我走吧……?”

  这话问得郭晗一窒,他回头来,恰与陆牧黎对视,两双一模一样的眸子,就连眼角的弧度都完全相似,内里透出的光却完全不同。郭晗的眼睛要更亮一些,更像是一块上等的碧玉,而陆牧黎的眼里,时常是带暗色的,变幻莫测,就跟他的心思一样令人难以捉摸。

  相处了至少有两个月的时间,郭晗却对这个弟弟仍然陌生。好在这种陌生并未阻隔他们之间的亲情发展,两个人的默契令人惊讶,陆牧黎也十分令人省心,在他预知到郭晗心中所想后,他还会先一步去行动,比如说郭晗想要喝酒,他便消失去买了酒,直接提来了郭晗面前。

  郭晗体味过被人驱离的感觉,他自然不会赶陆牧黎走。退一步说,陆牧黎若真不想走,他也赶不了。于是郭晗回答道:“我不赶你,一切都随你自在,我管不着。”

  然而陆牧黎似乎对这个答语早有预料,他转过身来,与郭晗背靠背坐着,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眼看着他们就要到总舵的渡口,郭晗却也能感受到陆牧黎的焦虑,所以不出言打断。

  “哥,我至始至终都知道你仍活着。这是我的秘密,我没有将它透露给任何一人。刚及弱冠之时,我在我明教映月湖的树上坐了一夜,就望着漠上一轮孤月,想着些虚妄之事。”

  “我们异体却同心,千里之外我都能知你喜忧……每年的愿望我都是默默许下,望你少忧愁,多欢畅。现寻到了你,我也便将这愿望吐露出来,望你日后也少忧愁,多欢畅。”

  这样一番突如其来的自白令郭晗的心猛跳几下,陆牧黎的诚挚都令人感到有些通体发麻了,但又极暖。来自亲人的安慰之语确有这样的力量,让郭晗都只能无措地回应道:“嗯……会的。”

  他未去仔细琢磨陆牧黎方才说的另外一些话。他也漏过了追问秘密的机会。陆牧黎身上的谜团太多,有时眉眼里带着笑却让人感觉不寒而栗,或是上一刻面色冷淡下一刻却又兴高采烈,这与内外一样耿直的郭晗完全不同。

  陆牧黎绕着圈子说他当年是有多想见到郭晗,这话他也说了不下百遍,郭晗最后问他:“你就一定要让我亲口说出‘留下来吧,与我同住’这样的话是吗?”

  说得起兴的陆牧黎却突然噤声了,郭晗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道:“我不赶你走,我也不主动留你下来。你若想来住,自己贴上来便可,若要回去,我也只为你办一场送别之宴。说到底,你是我的弟弟,我不希望任何人拴住你,也不希望你拴住你自己。”

  “问问你自己接下来想去何方吧。”

  郭晗捡起手旁的竹棍,伸到水面上,似是孩童戏水一般用竹棍挑着水面带起点点水花,他瞥了陆牧黎一眼,看他那纠结的模样,心下又有些无奈,便又拿竹棍轻抽了一下陆牧黎的手臂,力道把握得极好,只是将陆牧黎从纠结的边缘拉回,并未打得过疼。

  “瞧你那愁眉苦脸的傻样。日子还长着,日后慢慢想。”

  郭晗思忖了片刻,还是拍了拍傻弟弟的脑袋,再摸了摸他那一头手感绝佳的卷发。陆牧黎挪了挪身子,将整个人的重量都给压在了郭晗身上,郭晗也不恼,他脾气原是有暴躁的,但在这样的月色,这样的闲适之景下,他也置不出气。

  兄弟俩就在这个月色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最终竹筏靠在了岸边,夜已深了,总舵上的居留人都熄了自家的烛火入夜睡去,而这边的远游人才刚刚回返。郭晗踏上渡口前的木板,拾阶而上,留守的保卫弟子似是还识得郭晗,朝他亲切地喊了一声师兄。

  郭晗面上平静地点了点头,心下却炸开了锅,而陆牧黎望见了当时他初到总舵遇见的女丐帮弟子,他挥挥手微笑示意。尹拂英如同踩着风一般滑落在郭晗面前,二话不说就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并埋怨道:“你们怎么这么慢!”

  “就当是中原一游了。”一旁的陆牧黎冒出了解释的话,尹拂英朝陆牧黎皱了皱鼻子,对他这个解释还是不满意。郭晗用空着的手拍了拍尹拂英的后背,看着这个比自己矮半头的师姐,想起她对自己的关怀,郭晗提起一口气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经此一远游,也算是成长了吧。离开总舵时,他对丐帮的红尘俗人都是疏离的,自始至终不将自己彻底归为丐帮侠士,也不将此处视为家。他回到了他曾认为是家的地方,心下惦念了大半生的家人,最终都化作了浮沫,消散无影。

  到头来他寻的家就在脚下,他寻的人就在身旁。不属于他的,早年就已断别了缘分,惦念他的,跨越万水千山也要寻他共聚。

 

  这便是此生之幸了,郭晗终于露出笑脸。尹拂英看呆了,陆牧黎也看呆了,那些过往熟知郭晗的师弟师妹也看呆了。郭晗一臂搂紧怀中幼子,另一手抽出了自己腰间的打狗棍,悍然地朝天一指,潇洒道。

  “庆团圆,拿酒来!”

 

 

二十三

 

 

  初阳未显,鸡鸣晨起。长安城门外的茶馆前已坐满了人,有些个游商驾着马车驻留,也有江湖中人两三聚坐,侃谈自家的门派绝学行路趣事,茶馆旁也围起了些小吃灶,招呼着等候在此的人先来小试一口。

  才是五更时,未到两点,长安外就已有不少人候着那长安城门大开的盛景了,年年月月日日如此。在此的有身披华锦的贵人,也有粗布衣服的老百姓,更有几乎没怎么穿衣服的……丐帮弟子。从方才开始,许多人就注意到了这一大俩小乞丐。

  “爹爹,爹爹,哥哥掉河里去了……”小姑娘迈着小短腿跑过来,一下便抱住了那位丐帮弟子的腿,然后扯着他的裤子把他往另一边带。一旁的藏剑看着这场景笑得打跌,小姑娘个子小力气却不小,那丐哥按着自己的裤子赶紧把女儿的手拍掉,一手把女儿抱在臂弯里,然后奔向了护城河落月溪。

  郭晗问着怀里的女儿郭海慕:“你们又在搞什么幺蛾子!?那小子怎么掉进去了?轻功白学了吗?”

  “爹爹,哥哥他就算使了轻功,也只能飞出个小两丈远哩……”郭海慕无情地揭了他哥的短,郭晗无语,道:“小两丈还要玩水上漂,淹不死他个小崽子。”

  转瞬到了河岸边,郭晗解开眼前缠着的云幕遮——他拿来修炼其他几感用的遮眼布,就看见自己的儿子湿漉漉地爬上了岸,抬头起来看见自己的老爹面色阴沉,小男孩儿怔在了原地。

  还未等郭晗质问,儿子郭沧繁就炸了,他拧着自己裤子上的水,一边愤懑且满腔悲痛地吼道:“你不是说好不告诉爹爹的吗!!!!!!”

  这是这兄妹俩的常态了,郭晗心想果然又是这样。妹妹总是喜欢来郭晗面前告黑状或者坑他哥,老领着自己看哥哥出糗,而自家这个儿子吧又生性有些调皮,做些落魄事老是被自己发现,也真是尴尬地没边了。

  郭晗走上前去,俯视着自己这调皮儿子,面上绷着严肃,道:“河里好玩吗?”

  郭沧繁继续拧着裤子上的水,道:“水还有点凉……”

  “裤子湿了,我可没裤子给你换。”郭晗把郭海慕放下来,妹妹跑远,笑嘻嘻地看着哥哥,郭沧繁生气了便总是不望向郭海慕那儿,只得干巴巴地回应他爹:“等裤子慢慢干了就行。”

  郭晗听了这回答,揉了揉儿子那湿漉漉的头发,道:“君山的湖溪你还玩得少吗?君山的水不比这城里的一条臭水沟子?”

  “……嗯,这水好像真是臭的……”郭沧繁嗅了嗅自己身上,皱出一个大苦脸,小男孩儿脸上现出这么个生动表情也是怪好笑的,逗得郭晗也绷不住了,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你不是说你轻功能上屋檐了吗,怎么连个护城河都跨不过?”

  近日里郭晗没怎么理睬过郭沧繁的修炼,一来是郭晗自己都在借助云幕遮做无目之炼,再磨听、嗅、触等其他几感,好让自己的武学与觉察力更上一层楼;二来郭沧繁老是偷偷摸摸的去练习,也不让郭晗跟着,郭晗索性也就不管了。

  儿子委屈,本来爹爹可以不摘云幕遮,这样就看不见他湿漉漉的模样,他就当无事发生过了,奈何妹妹跑得太快,一溜烟就去把消息传到。这么个初夏之时,太阳一出来,身上这裤子马上就能烘干,郭沧繁委屈极了,妹妹咋这样呢。

  委屈的儿子如是说道:“爹爹,饿了…………”

  说完儿子就伸手要抱抱,郭晗低下头去盯了他半晌,这儿子到底像谁?平时有点木楞楞的,是个老实孩子,但一到撒娇他又不含糊了。郭晗用手扇了扇风,装作闻到了一股臭味,郭沧繁苦兮兮地放下手来,以为他爹嫌弃他,结果郭晗猝不及防间就把崽子抱了起来,扛在肩上,另一手朝郭海慕招招手,女儿过来,牵着他爹的手晃了晃。

  他们慢慢走回城门前,那儿已聚了许多人,远天之间一道红光乍现,撕裂薄暮,朝阳初升,有排行之鸟掠过。晨曦洒下,照映高宫重檐上的红瓦朱漆,曙光便从城门楼阁上的窗间穿透而来,撒开在城门外的每一片土地上。

  钟鼓报晓,自大慈恩寺的第一声鸣钟从城中敲响,浑厚的钟鸣播散至长安城中的百坊万户。长安城门上的兵士集结,那第一道巨门也就这样由内慢慢打开,穿堂的风从门下的拱廊里吹拂出来,吹动行人的发与袍角。

  郭海慕发出了“哇”的一声感叹,郭晗肩上扛的崽子开始挣扎,也要跳下来看一看。郭沧繁落地后,也像妹妹一样发出了夸张的感叹:“哇————”

  看着这俩孩子土老帽的样子,郭晗都感觉有些尴尬了,拽起两个走不动路的娃娃往前走,边走边说道:“不过是长安而已,皇城虽是大了些,也不至于引得你们如此惊讶吧?”

  “楼阁好高啊!”显然,初来乍到的兄妹俩丝毫察觉不出父亲的无奈,仍是保持着新奇样子大惊小怪,看着第一道城门内仍是白砖红瓦的肃穆之景,仍是兴致勃勃的样子。

  这时候郭沧繁又过来提醒了郭晗一声:“爹爹,饿了……”

  “又不是不给你吃,昨夜里是谁说要吃胡饼和馎饦的?我现在哪儿去给你们找馎饦吃?”郭晗不耐烦道。

  俩孩子非常兴奋,奔到了人群最前段,那第二声穆然之钟鸣奏起,第二扇巨门才缓缓敞开,显露出长安内城——虽是内城,也不过是站在了朱雀大街的最前端,长安内城三十八主道,百坊万户百万人。郭晗前后望去,后方来的商车更多了,俩孩子又跑得没影,他催发轻功追了上去,及时撵住那俩孩子。

  郭晗严肃地警示道:“不可乱跑,此处之人繁杂更甚中原其他处,尤其是你——郭海慕,你莫要乱跑,死死地跟紧我。”见自家爹爹那紧皱的眉头,郭海慕下意识搂紧了他爹的手臂,点点头。

  牵稳了儿子,郭晗才顺着人群,与这众多外来之士一齐涌入这偌大长安城。郭晗这番担心也不无道理,女儿的眼色是随了自己,绿幽幽的,时常被别人识作胡人,尤其在长安这种鱼龙混杂之处,郭海慕没有一点防身之力,若是被掳走则会很麻烦。

  郭海慕比起她哥哥来说体弱不少,至今郭晗都未曾授予她任何心法和武学招式,不像郭沧繁这小子,打小会走路起就被全门派上上下下的师姐师弟带着到处玩,东西也七七八八教了许多,现在身上就绣着了几丛纹身,防寒壮体还挺有用。

  甫一迈入长安内城,有歌吹声,绕旗流道,九天重霄,钟晨鼓暮。报晓之鼓要足足敲满三百声,市坊皆开,赤膊的胡人在街边搭起了摊子,郭晗领着俩崽子落座,一旁还有陆续来的人等着买刚揭锅的烧饼,胡女招待了父子三人,熙熙攘攘的街市,飞花走马。

  好一个盛世长安,郭晗指着街上站的胡人,给孩子指认胡狼,也为他们讲述长安赶考人的故事,这一偌大城池,放眼望去不见极处,皇帝就在那内城中最深处,太极宫,两仪殿,对于宫墙外之人而言不过一神话,一仙屿而已。

  江湖嘛,武林嘛,这些都不过是历史边外的一瞥罢了。郭晗每次来到长安城,才会意识到自己不过茫茫一粒尘,这里行进的每一人都不过也是一粒尘。

  馎饦汤端了上来,郭晗将它推到了郭沧繁面前,眼神示意他赶快动筷子,儿子乐颠颠地夹起面片来吹凉,结果郭海慕机灵地凑上前去,一口吞了那筷子上的面片。如是几次,郭沧繁一口没吃到,东西全落进了郭海慕的肚子里,最后郭晗拿了胡饼来,才把这女儿勾走,让儿子安安心心吃面。

  郭晗对这儿子还是很满意的,从小忍让妹妹,人虽偶尔木愣了一些,但也不能说是不聪明,反倒是偶尔展现出异乎常人的聪慧出来,让郭晗还时不时惊讶一下。女儿的脾性从小就古怪,心肠不坏,也就偶尔欺负一下哥哥。

  许是郭晗从小就教导儿子,他是要保护妹妹的,在那样纷杂的武林中,郭海慕更似一个凡人,一个普通百姓,就连门派都还未入得,比起郭沧繁来说是吃亏太多了。平时在丐帮里,郭海慕又有些不合群,郭晗试了几次也无果,女儿老是缠着郭沧繁玩,喊她去哪儿都不去。

  孩子嘛,初来这么一个繁华地,自然是兴奋极了。郭晗本是不想带他们来此的,虽说长安讨饭也更容易,但郭晗就是见人多了难免心烦,奈何儿子与女儿就是缠着他要来,没法,他也惦记着这儿胡玉楼的酒,遂悠悠哉哉领他们来了。

  长安西市要午后才开,胡玉楼便在这长安西市里开张,郭晗估摸着上午带俩孩子逛逛朱雀大街,看看胡人舞,时间很快就打发过去了。或许教教郭沧繁怎么讨饭也可以,丐帮中人怎能不学会讨饭呢?

  郭晗啃着手里的胡饼,漫不经心地提醒道:“郭沧繁啊,莫要在长安市里使轻功,要被武侯抓起来的。”

  郭沧繁点点头,郭晗便当他是记住了。

 

  报晓钟鸣百余下,涌入城中之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骑着高头大马进城之人。一支苍云玄甲军排成长列进城,虽不举军旗,但清一色的玄甲凛然人引来街上不少人的避让和围看。他们从朱雀大街正中行过,前往太极宫,穿行承天门,消失在行人眼界之中。

 

  郭晗自是没看见这场景的,他带着俩孩子去摸了胡狼,再去往城上的百铺驻足观看。长安许多新奇玩意,也有许多能人侠士,郭晗带俩孩子去看了皇榜,郭海慕对书墨之事向来都是很感兴趣的,她又央求着郭晗带她去书市看看。

  奈何郭晗没钱,他一丐帮弟子,能剩出吃饭钱来都是很艰难之事了,换做从前,他都是在城门前插个旗,打一场赢了别人,然后让对方请客。现在当了爹,自然还是不能太随便,靠着此法来讨饭吃还是有些尴尬。

  不过郭晗还是要与别人插插旗打上一架才舒坦的,他们不会在长安城久留,崇仁坊的邸舍贵得离奇,夜里宵禁也算严格,郭晗自然是要带着孩子去外边儿住了。等到出城时,日暮时分,他在和那些人在城门前插插旗,岂不快活?

  

 

  燕穆京从殿前退下,将候在外的苍云军领到直城门处,让他们与守处在那儿的天策军会面。此次上面将他们召入皇城,除了每年例行的嘉奖之外,还交予他们一份新的任务,这也是他们这次入长安的主要目的。

  按理说皇帝周身的百骑理应早与现今守在雁门关的玄甲军划清了关系,但现在看来,恐怕皇帝那儿要做大动作,已将那些不顶用的百骑撤散了不少,而燕穆京他们此行前来,正是掌门打算放他来与朝廷做协商之用的。

  恐怕这些日子里他都要驻留在长安了,燕穆京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长安的高廊远壁。他父亲曾是长安人,在长安留有一片不小的居处,燕穆京来前也已致了书信,请人将故居打理好,这样他来时也不用去住那崇仁坊的房子,还要忍受隔房书生的挑灯夜读。

  然而朱雀大街的熙攘从来都不属于燕穆京。他幼时就只来过一次长安,还是随母前来探亲。燕穆京的母亲去得早,燕穆京记得的与母亲共处的回忆也已很淡薄了,就记得他们来到长安,母亲领他去长安城里玩。当时他觉得城里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怎样都玩不尽。

  现在他孑然一人,倒觉得这里失去了趣味。兴许是年岁长大,也或许是故人不见,如今的长安已陌生了。

  他早闻长安西市的胡玉楼有美酒千坛,现已至午时,西市恰好开张,燕穆京下意识地弯腰,抚了抚马上绑着的酒壶,确认它还在之后,燕穆京才御马前行,直直往那西市去。

  路上的行人愈发多了,马的行进开始愈加吃力,燕穆京无法,最后只能将马拴在阴凉处,然后提着酒壶走向西市方向。只有下了地,他才切实地体会到西市之繁忙。路上几乎已找不到空余处,道上满满都是人,马肯定进不去,还要被维护治安的武侯遣出来。

  胡玉楼旁的台上就已有伶人在做表演,还有胡姬舞绸,弄金挑银,美不胜收。燕穆京看这胡玉楼前已有许多人在排队,酒肆前的伙计在张罗着卖酒,燕穆京已到了队伍的末尾。他也不急,耐心候着,无聊时便拿着手上的酒壶端详,时而用手摩挲着那酒壶上的字。

  酒壶上的四字有些失了形,但那也是自然,它的主人日复一日地用指摩挲着这凹凸不平之纹路,时而又自己执刀刻得更深,刻完之后再补朱漆。恐怕再这样下去,他这酒壶就要被刻穿了。

  燕穆京的刀盾都背在身后,惹得后面的人都有些惊住,怎么突然跑出个穿得黑乎乎的家伙?燕穆京的发间已有不少褪成雪白,面容虽仍是英气且年轻的,但眉眼间写满了苍然。他冷冷地抬起眼来扫视一圈,突然,眼界间钻入了一个小男孩儿。

  那个小家伙穿着丐帮的短褂和短裤,身上还有纹身,燕穆京心下一跳,他看见丐帮之人都会下意识地提起气来,不过他很少碰见那么小的丐帮弟子。这让燕穆京的注意力一下子便被那小男孩儿全部攫了过去。

  小男孩儿左顾右盼,拨开人群想挤到舞台最前端,却总是被人挡回来,最后小男孩儿似是将催发了脚力,竟是一跃而起,使起了轻功,一下便跳到了舞台前的立柱上。小男孩儿落脚后还有些站立不稳,在高处扭了几下,最后才稳住身形,然后开心地坐在柱上往下看那些胡姬舞蹈。

  燕穆京心下纳闷,什么时候长安允许用轻功了?还有,这小乞丐就不怕被武侯抓吗?

  不出燕穆京所料,未过一会儿,武侯就从燕穆京面前的人群挤过,然后站在了立柱之下,大声喊骂道:“谁家的兔崽子!?快给我下来!”

  那看表演看得起劲的孩子被这声音突然吓了一跳,身子一歪便掉了下来,那柱子足有一丈半高,若就这样以背落地,这孩子估计是要死在这儿。

  燕穆京几乎是未经考虑地就冲上前去,然而自己还被挡在人堆里呢,就看见那男孩儿在空中已调整好姿态,圆润地落地,似一只轻巧的猫。男孩儿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被好几个五大三粗的武侯围在了中间。

  其中一个武侯上前便提起男孩儿的辫子,将他扯了起来,男孩儿吃痛地求饶,武侯却已然不依不饶。“小乞丐还想来看跳舞,你有钱赏她们吗?”武侯啐了一口,结果下一刻,他的手腕就被另一只手攥住。

  武侯抬头,结果直面了如山一般的威严。燕穆京虽面无表情,但周身气场骇人,那是一股带有死之肃穆的气魄,阴沉且凌厉,武侯当即舌头打结:“你、你想作甚?来人啊!有、有人要公然违反朝廷命令!”
  “我只知你们当街欺侮一小童,朝廷有如此规定吗?”燕穆京问道。

  那丐帮的小男孩儿抬起头来看燕穆京,燕穆京挡住了他眼中的光,就像日食一般的迫人,但他却不因此而感到害怕。那三两武侯被燕穆京吓得骂了几句便离开,也不知是要带更多人来还是要认栽。

  小男孩儿有些纠结的样子,他往胡玉楼门前的方向张望着,他看见两个身影出来,这才转过头来对燕穆京深深鞠了个躬,然后道:“您的恩情我会牢记的……可现在我要去寻我爹爹了……”他直起身来时,面色十分纠结,不知是该马上离开还是逗留一会儿等待燕穆京的回应。

  燕穆京远望去,顺着小男孩儿方才的目光,那视路的终点是一纹身张扬的丐帮弟子,他的臂弯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儿,随着那丐帮的转身,小女孩儿的脸也完全显露在燕穆京眼里,女孩儿随意地一瞥,却令这边的人僵了背脊。

  小男孩儿还是拔腿就跑了,面前的叔叔怎么也愣愣的?他奋力地挤过人群,凑到自家爹爹身边,看见爹爹已戴上云幕遮,身上逸散着一股酒香,他背后的酒坛里装了满满一坛酒,心情相当不错。

  “方才跑哪儿去了?”郭晗问道。

  郭沧繁道:“看胡姬跳舞呗。”

  “好看吗?”郭晗追问道,然而话音刚落,就听见伏在肩头的女儿说道:“爹爹啊,有个叔叔在往我们这儿走。”

  听闻这话的郭沧繁赶紧回头,看见是刚才搭救自己的叔叔,但他又不敢向郭晗解释,不然又得掉了兜子,把刚才差点被武侯抓回衙门的事抖出去。他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牵着父亲的手,而郭晗下一刻明显加快了步伐。

  郭晗心头泛起不祥的预感,他小声问道:“还在跟着吗?”

  郭海慕道:“跟着呢,而且靠得更近了!”

  郭晗低骂了一声,自己戴了云幕遮难道都要在这儿遇见仇家?不就是买个酒,还要遇见仇家?到底是谁这么能惦记事儿?郭晗只得挪开自己的云幕遮,露出一个缝以助他更好看清前路。

  郭晗和俩崽子出了西市,又不好在朱雀大街上乱走,只得拐进一条居民巷子。郭晗走进巷深处,停步时,郭海慕纳闷道:“爹爹,怎么不走了?那人还跟着!”

  被逼得心烦,郭晗将女儿放下,然后将儿子女儿揽到自己的一旁,手按上自己腰间的画上折枝——他的打狗棍,然后他放慢了步调,带着两孩子往巷子内更深处走着。

  在他身后跟着的燕穆京,几乎魔怔一般,他的目光始终没有逃离开那个丐帮弟子的面容,侧颜就已与那人极像,而他肩头伏着的女孩儿更是长得与当年那人一模一样。

  那几乎就是从梦中走回的人,一样的轮廓,一样的声音,不过戴上了遮眼布。燕穆京确信自己绝不会认错,他能百米之外辨物,更别说只是这咫尺间。好不容易追上那人,结果还未开口,一根打狗棍破风而来直直戳向了燕穆京的眼睛,燕穆京侧身一躲,后退了几步。只见那戴着遮眼布的丐帮道:“什么狗东西,非要往我打狗棍上蹭。”

  丐帮早已将两个孩子拨开,让他们站在更远处。而燕穆京就狼狈地多,他下意识地摘盾提刀,挡在身前,却毫无战意。

  燕穆京有些语无伦次地道:“你是当年阳明镇的那个……不对……你还记得我……”话还没说完,那丐帮冷笑着一棍子抽上了燕穆京的手,力道之大,差点让燕穆京持盾之手松开来。燕穆京呆愣住,那丐帮的棍尖转瞬便抵在他喉上,道:“要么滚,要么死,别来烦老子。”

  郭晗其实心下也有些慌,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还提到了当年旧事,那些自己连做梦梦见都会怒气攻心怅然失落的旧事,光这一点,郭晗就可以赏这家伙兜头一棍了。

  见面前之人气势十足,燕穆京沉下心来,面前的丐帮眼上缠着布,似是看不见自己此时在做什么,燕穆京便趁此机会上下打量着面前之人,然而丐帮又一次动作,他抽棍而起,结果被燕穆京抬手一拦,棍子就直直敲上了那巨盾,将那丐帮一下子给弹开了几米远。

  丐帮重重落地,靴子碾在地上,他的鼻息都加重了,直起身来时,他另一手抚了抚自己执棍之手的虎口,那儿隐隐被震裂开,而他只是声音淡漠且带有狠厉之意地说道:“我此生最恨拦路狗,尤其是你们苍云的白毛狗,滚开。”

  换做平时,这丐帮强烈的抵触之意早已激怒了燕穆京,燕穆京早就提刀冲上来教他做人了,然而此时的燕穆京已完全呆滞,像一尊石雕一般立在巷子中央,总归就是拦着,丝毫不让。

 

 

二十四

 

  郭晗的面貌从来都算是出众,然而当初他那垂下的黑色直发,还有额前耳上挂着的叮叮当当的饰物,配上他时不时脸上沾着的灰土,真是难以让人看出他的俊美。唯有那双绿眼睛相当勾人心魄,长睫细眼,从前笑起时眯起眼来有几分天真,而若是看他挑眉怒视,当真眼色如刀。

  燕穆京想揭开郭晗眼上罩着的那破布,却忽然间想起前尘旧事,竟有些后背发凉。他不知道面前之人为何要戴遮眼布,莫非当真是当年所说那般……他的双眼,在那时被土匪挖走了?

  想到这里,往昔就像倒豆子一般哗啦啦地全部铺撒开来,燕穆京竟找不到落足之处。他看了看手里的盾,又看了看面前的郭晗,他连喊出名字都做不到,而他现在看来也并不傻,许是恢复神智了……?

  后面那俩小孩儿是怎么回事?燕穆京猛地倒抽一口气,脑中早已不清醒,想起当年谷长澜对他说的话,双胎!!双胎!!两个!!现在不就俩孩子吗!其中那小姑娘还和当初之人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杏仁般的眼里嵌着翠玉的目珠,五官轮廓也没有丝毫差别。别的不敢确定,但若是面前的人真是傻子,那至少可以肯定,这小姑娘一定是他的孩子!

  燕穆京活了整整三十余年,从未体会到何为狂喜,今日他便是体会到了,有如枯木逢春一般,燕穆京迫切地想要去证实,可他下一刻就注意到了,面前之人的敌意几乎如恶狼一般扑来,燕穆京不能以这样的方式近他的身。

  还能怎么办?燕穆京稍作思忖,最后果断地把盾给放了下来。那块沉铁落地,发出一声闷响,“傻子”那只虎口震裂的手依旧握着打狗棍,血开始从破裂的伤口中渗出,染抹在了棍上,但“傻子”仍旧死死握着它。

  “你冷静片刻……在下并非你的敌人,也从未想过伤害你……”燕穆京试图往前走一步,然而“傻子”微躬背脊,相当戒备的模样,也往后退了一步,同时回道:“做你他娘的美梦去吧,再不滚,在下也不客气了。”

  现在的燕穆京手里只提着陌刀,然而他已经在认真地考虑,到底要不要也把刀放下。他不是来这里与人打架的,那几棍子……抽到自己身上也不碍事,不还有玄甲么。若是挨几棍子就能靠近他,自己也值了。

  想到便做了,第二声闷响响起,燕穆京双手的武器都给缴了,他举起两只手来,道:“你瞧,我什么都不用。在下绝不是为了打架而来,只是……”说到这里,燕穆京却突然卡壳了。只是,只是什么?见见故人叙叙旧?绝不是这样,但燕穆京还无法形容出心中所想。

  “傻子”立马便动了身,如似幻影,下一秒烟雨行抵至燕穆京眼前,一掌蓄力,直直贯向燕穆京胸前的护心镜。降龙十八掌,掌掌内力淳厚,虽不能震碎燕穆京胸前之护心镜,但借力打力,燕穆京也感觉胸前遭了重重一击,仿佛胸骨断裂一般剧痛,一掌将燕穆京往后推了几丈远,燕穆京直接跌坐在地。

  燕穆京直接懵了。他捂着胸口重重地咳了两声,然而“傻子”非常淡漠地收掌,然后立马转身提起两个孩子,竟是不顾长安城的规矩,一脚便蹬起腾空,落在屋檐上,带着两个孩子竟然踏着房顶,迅速地离开这坊间,要往城外去。

  这一掌打得毫不留情,燕穆京感觉自己都要咳出血味来了,然而他还是不敢有丝毫的松懈,赶紧爬了起来,拎上自己的刀盾,然后转身出了巷,找到自己的马儿,飞身上马奔往城门。长安的城墙极高,且城墙上皆有驻兵,“傻子”不可能翻城墙走,燕穆京只需在城门截他们便可。

  此时的燕穆京就只能自己埋怨自己,当初军中的轻功教得如此敷衍了事,这些轻功怎么就不能更好用一些呢?哪像那些丐帮弟子,可腾高越树,还能行于水面,仿佛生了翅膀似的。

 

  而一旁的郭晗在浅浅跳过几个坊头后便回到了人群之中,他现今不能再考虑出城之事了,因为他看见那人御马奔往了城门之处。长安现今能出进百姓的城门就那一个,直城门又全是兵将把守,百姓不能从那儿通行。郭晗心下气极,竟是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个孩子就只得眼巴巴地抬头望着爹爹,郭海慕看见郭晗手上的伤,竟是急哭了,道:“爹爹,爹爹,你咋流血了呢?”说着郭海慕就从身上找出小手帕来,要给郭晗擦擦,郭晗拉着两个孩子蹲在街头,还好,身上还揣着酒,酒香还能聊以慰藉。

  郭晗用郭海慕那粗布小手帕来摁住了流血的虎口,他淡淡地瞥了一眼伤,根本不当回事。真正令他愁心的是那个叫燕穆京的男人,说实话,郭晗都不曾想过,要是在这个江湖上与他再遇,自己改用怎样的面目待他。他自生下两孩子并恢复神智后,就一直消极地将此人的事丢在脑后,试图以“江湖不见”为由,让自己释然洒脱一些,然而真的是造化弄人。

  碰见也就碰见吧,没曾想那白毛狗竟然还要缠上来,郭晗怒由心中起,赏了他一棍,结果被那家伙的盾给直接震了回来。这戍边多年的苍云就是不一样啊,和城中那些小喽啰兵天差地别,而且还如此难打发。

  恐怕日后这长安也是不能来了,事情太麻烦。郭晗灌了一口闷酒,这才想起两个孩子还在身边,俩孩子骇得话都不敢说,尤其是见到郭晗那副修罗怒容之后,俩孩子只能互相搂着,一直瞧着这爹爹。

  郭晗看了一眼俩孩子被吓成这样,也只能叹气。他伸手摸了摸俩孩子的脑袋,结果儿子就绷不住了,哇地一下哭了出来,这下子倒是把郭晗吓到,郭晗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儿子抽泣道:“爹……爹……对不起,是我错了……呜呜呜,我不该去跳柱子的……”

  郭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挑眉问道:“什么跳柱子?你这崽子干啥去了?”

  郭沧繁断断续续道:“我、我想看那胡姬跳舞……又看不见……所以跳到了柱子上去……结果被武侯抓了……呜呜呜,然后那个叔叔救了我……没想到那叔叔竟然是坏人……呜……”儿子哭得气都抽抽了,郭晗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这儿子不小心把这人引了来。

  但比起这件事本身,郭晗更恼火的是,儿子竟然为了这屁大点事儿哭成这样,郭晗一拍儿子脑门,怒道:“哭啥哭,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窝不窝囊!屁大点事儿。”

  眼看儿子眼睛红红地止了哭声,郭晗一把将儿子提到自己怀里搂着,他们这一折腾,也看见天边的红日开始退落了,本就在排队卖酒时花了相当长的时间,结果还临时被燕穆京给截了一道,眼看着出城也出不去,因为郭晗实在不想与燕穆京纠缠。

  他是想干脆打死那人算了的,可自从身边带着俩孩子,他就不再干杀人的勾当了。况且燕穆京与俩孩子还隔着一层关系,郭晗嫌杀了他脏了自己的手,要惹一辈子腥。不过退一步讲,燕穆京那王八壳儿似的铁甲忒硬了,打死他也难。

  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麻烦。郭晗怕麻烦,多和燕穆京说一句话都能令他心烦不已,他对这人已经厌弃到了骨子里,任凭他说什么都没兴趣听。

  郭晗只得叹气,他以前虽不是没在夜里长安留宿过,但长安的宵禁真是磨人极了。现在他还带着俩孩子,不可能去一些青楼啊富贵坊之类的地方过夜,长安的市民也相当冷漠,一般都不答应留宿。

  眼看着愁着愁着就要天黑,市里坊间的人开始收拾铺子关店回家,郭晗连忙去给俩孩子买了烧饼回来,用完了身上最后一枚铜板。今天简直是太奢侈了,一颗子儿都没讨到,还把身上的钱都花了空,郭晗心想,明日出城的话一定要拎着城门口的那些秀坊、万花来的小姑娘飞上几圈,他们可有钱了,最喜欢让丐帮弟子拎着双飞了。

  期间郭晗还怀着侥幸,绕到城门处远远望了去,结果看见那苍云骑着高头大马,面色威严地就守在了城门边上,岿然不动,一点离去的意思都没有。

  没办法,郭晗只得带着俩孩子在坊间打转。老长安自然是有些空闲的房子的,郭晗心下非常无语,他不得已又得干回从前的事——找一间房子,翻进去借住一晚,第二日再走。原本他躲在沟渠旁,缩一缩也能挨一个晚上,但带着俩孩子,这样总归太落魄了。郭晗牵着俩孩子在坊间不停地走着,竟没看见一家空户。

  俩孩子腿都走酸了,脚步都有些歪歪扭扭,郭晗见状,只得一手抱一个孩子,将他们都搂在怀里。还好郭晗臂力够足,武学修行得成,不然他估计也会累。转了几圈,郭晗发现门前未挂灯笼的只有一户,牌匾未挂,但朱漆很新。

  他心想这是不是新修葺的房子,还未住人进去,便翻墙过去看了看,所见果然是空无一人,甚至毫无人气。郭晗虽心里抵触再干这事,借住人家的空民居总归不是件光彩事,但没办法,最后他还是把俩孩子都给带了进去。

  这回郭晗不再去考虑别人的卧房了,直接找到了偏院最角落的房间,一看便是下人房,郭晗心里总归有些惴惴不安,年龄越大了越干不出这种事了,郭晗给孩子收拾着睡榻,眼看屋外的天已基本暗了个七七八八。

  俩孩子乖巧极了,也是玩累了,闹了一会儿后就自动自觉爬到了床上去。郭晗未找到油灯,只得作罢,今夜就趁早让俩孩子睡了,明日起来去赶那第一声报晓晨钟,赶快离开这该死的长安。

  郭沧繁头一挨枕头,没一会儿就睡得不省人事了,只有妹妹还总是小小声地缠着郭晗,她知道他爹爹宠她,遂总让郭晗给她轻声讲故事。郭晗腹中没有二两墨,识的字恐怕还没有现在女儿认识的多,便只能信口胡诌,好在丐帮弟子是专门练过嘴皮子功夫的,毕竟讨饭的时候有大用处。

  夜幕繁星,长安的夏夜不算热,比起丐帮来说更是凉爽了不少,俩孩子都很快坠入了梦乡,只剩下郭晗躺在俩孩子身边辗转难入眠。他仿佛一闭眼就能想到过往之事,怒意与悲愤一齐涌了上来,拦都拦不住。他最后再爬了起来,继续对着月色继续饮那半坛子酒。

 

  燕穆京守了一下午都没能等到“傻子”的出现。他不禁感慨,现在的“傻子”的确不傻,还相当聪明。他们肯定是缩在了长安某个角落等着明日再开城门时离开,正好来此的苍云的任务交接便是夜巡朱雀大街及长安百坊,整肃武侯。燕穆京领队巡完一轮后都亥时了,回到家中,他望着空落落的大门,这儿比他阳明镇的房子还要更荒芜,连块牌匾都未挂。

  燕穆京叹气,现在为止,他的心跳都仍有些过速,平复不下来那种兴奋激动的心情,脑子里现在都仍是懵的。他不敢相信这一切,就真的如同“傻子”所说的,简直……就像是一场美梦。

  夜里的燕穆京毫无睡意,进了府后又找了灯笼来,点亮挂在门前,回来后又在庭前散步,想要出去再巡第二轮,但这样又不太好,这算是扰民了。最后燕穆京只得提着灯笼在房子里兜兜转转,这间空宅子不算大,自己的祖上是长安人,大概是经营着什么营生,结果自己的父亲为国从了军,待老一辈都逝去后这儿就闲置了。

  夏风习习,燕穆京的激动难平复,他走到别院去,检查了每一件屋子,然而当他走到最后一间时,发现门微敞。燕穆京皱眉,不知这儿是不是遭了盗窃,他以灯笼靠近门缝,然后他往里面浅浅地瞧了一眼。

 

  这一瞧倒好,直接让燕穆京差点背过了气去,站在门前浑身冒汗,不知如何是好。

  他这是在做梦吗?

 

 

二十五

 

这兴许就是个梦。燕穆京放下灯笼,悄声走向了敞开的窗下,月的清婉温柔似水似锦,透越过罅隙洒在被角,而那个人就睡在床榻上,长发披散开来,摘却了云幕遮,得见他深眠间蹙眉。他就睡在床沿,而两个孩子睡在床榻内侧,呼吸平稳,仿佛岁月都静谧遥迢。

有些人,仿佛可以就这样凝望一世。

燕穆京屏息,望着窗内的人,大脑一片混沌,也不知站了多久,他才开始慢慢理清脑中的思绪。心下的纯粹的喜悦似乎已经平复了些许,担忧浮显上来,燕穆京叩问着自己的心,他就以这样的面目去面对“傻子”吗?

从今日一整日的情形来看,或许“傻子”是憎恨他的。一个人若是瞎了,必然会以其他几感补足失目之不便。若“傻子”还记得自己,那自己的声音在他耳中早就无所遁形,而“傻子”恐怕也早知道自己为何者了。他对自己极度地不耐烦,且一掌下来毫不留情,似是要掏心掘肺一般的一掌让燕穆京的胸口现在还在作痛。

燕穆京内心纠结万分,他就在这庭院里靠着墙坐了下来。这一宿他也不准备睡了,一夜里他还有许多要想的,就不说计谋与否了,光是这下一次见面时的寒暄都令燕穆京头大。

他纠结了一会儿究竟要不要现在便出了门去,直接向手下的兵士作交待,早上他就不去召兵换岗了,直接在这儿一蹲到天亮。或者早上提前去换了岗,直接去城门口拦……不过燕穆京又不是傻的,他可不想离开这里半步,到时候再被“傻子”逃了,就算是趁着晨时排兵松散时翻高墙离开,燕穆京都很可能下世再无见他的可能。

无论怎么样,先把人留住再说。燕穆京这人平时虽木楞了一些,但逼他到不得不动脑子去想的地步时,他还是能很快找寻到通路的。

燕穆京坐在屋外墙角兀自兴奋着,就像骤然退减了二十岁一般,一朝回到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模样,明明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见到心心念念的人时,除了狂喜,就只剩下仿若窒息的紧张和期待。但愈到后半夜,他愈是皱起眉头,想到了当年往事,心也慢慢凉了。

他负了这个人,虽不知他为何现在会出现在此,但这般看来,当年雁门关春夜一袭并不是为了单单惩治燕穆京,如若“傻子”没死,那么那些丐帮弟子……外加那个与“傻子”一模一样的明教,来到那处的目的也无外乎一个。

他们不过就是为了让自己死了这条心罢了。

燕穆京一整个后半夜里,脑子里都在轮着转那些过往回忆,越想越感到后脊发凉,也感受到了些许无力,他碰见盛气凌人的“傻子”时竟找不到言语来回应,还用了最蠢的方式自报家门。

这简直要把燕穆京的头发都给愁白了,虽然他现在的黑发里已有许多被雁门关的风雪点染,他这七年来以不死不休的战争来麻痹自己,别人都是一心求生,而他却一心求死。不过现在的燕穆京一转眼早已把这些东西全忘了,他庆幸着幸亏自己还活着。

于是燕穆京就在焦急地等待着破晓以及慌张地寻找开口方式之间,生生地挨过了一个夜。长安的鸡鸣都起得要更早一些,附近院子里的第一声鸡鸣便吵醒了这边屋中的人,燕穆京听见内屋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好不容易平静一些的心又乱了。

思来想去,燕穆京决定堵在门前,希望“傻子”能给他一个进屋坐谈的机会。

他轻声地挪步,听见屋内两个孩子嗫喏的呓语,之后便听闻“傻子”开口了:“你们自己穿好衣服,我去打桶水来。”说罢脚步声愈靠愈近,燕穆京连忙站在门前,高大的身躯几乎要抵住门框,他一手抵在门框上,以一个拦截的姿态绷着脸站着。

门从屋内打开,开门的人因为才睡醒所以面色不佳,还颇有点神情恍惚。睡眼惺忪之人开了门,突然被门前立着的家伙给吓得浑身一激灵,后退两步,这才挪开一段距离以看清人脸。

 

郭晗大清早地给吓懵了,原本床榻松软,后半夜自己睡得不错,总算是得了难有的一段安眠。况且他也很少在鸡鸣初声时醒来,若不是这几日在长安,他每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出门的。奈何他一醒来就看见门前立着一尊铁人,气得郭晗转身回去拿棍,返身就给了那家伙一个蜀犬吠日。

燕穆京把那身王八壳扒了,身上穿着普通衣裳。他抬手挡了那一棍,没了盾,棍子落在他手臂上,那滋味简直难以形容。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郭晗道:“你怎么在这里?妈的怎么哪儿都有你?”

原本打好腹稿的寒暄被燕穆京又忘在了脑后,只得顺着郭晗的问题答道:“这是我的家啊……”说完之后燕穆京揉了揉手臂,然后他惊喜地发现了一个事实。

没瞎!他没瞎!那双绿眼睛!圆睁时天真,微眯时狡黠,一抬眼与燕穆京的眼神对上,郭晗的眉头皱得更紧,眼神也越发凌厉了。

俩孩子看见有个陌生人闯入,也是吓得不清,直接没下床,默默退到了床内侧。郭晗回头看了一眼瑟缩的两个崽子,再转过脸来看燕穆京,他的声音里都仿佛带着怒极的气音,但还是说道:“那阁下放我们走吧,无意间拜访,有失礼数,见谅。”

燕穆京登时有点沮丧,按理说他已把“傻子”放在心中妻子地位,奈何他妻子竟客套地为住了他房子而道歉,还让自己放他们离开。燕穆京再次放下姿态,道:“无事无事,我便只是想……”

郭晗憋着心里老大一股气在和燕穆京说话,他根本不想听燕穆京说的任何一句话。若燕穆京未注意到他,他也万不会注意到燕穆京。他不知道燕穆京的葫芦里卖着什么药,是有事要寻求丐帮弟子帮忙吗?丐帮弟子身在江湖,情报网四通八达,这些天策苍云找他们的唯二之事,一件是赶他们走让他们换一处讨饭,另一件就是要他们的情报了。

燕穆京未发现郭晗的不耐烦,继续道:“想与你谈谈……”

郭晗垂眼道:“让两个孩子再醒醒瞌睡,我们去屋外谈吧。”

燕穆京一听“傻子”答应了,顿时心花怒放,倒退着便出了门,然后看着郭晗也走出来,方才他垂眼的模样简直和当年一模一样……然而电光火石间,郭晗几步强逼上前,竟是迫得燕穆京退到了墙边,背抵上墙,郭晗重重一掌拍在了土墙上,把墙都拍出了裂纹。

郭晗伸出那一掌来将燕穆京抵在墙边,他虽比燕穆京矮,但气势丝毫不让。一出了门他便气到面目有些狰狞地道:“谈个屁,老子没什么要和你谈的,再多废话两句老子就废了你。”

晨起时的惊吓加上对燕穆京本能性的抗拒,郭晗大清早就火气极重,他将打狗棍直直从燕穆京两腿之间的缝隙插了下去,燕穆京彻底呆愣了。

 

打狗棍堪堪擦过燕穆京两腿间的裤缝,险些就穿透他的裤子直钉到底。燕穆京心下暗示自己冷静,但还是忍不住一阵激灵。

令人生畏,除了这四字,没有其他词能形容此时此刻郭晗的戾气之重。郭晗的五指都死死地摁着墙面,仿佛再要往那土墙上摁上五个指头印一般使力。燕穆京很怕郭晗下一刻要用那手来捏爆什么东西了,燕穆京闭上眼甩了甩脑袋。

郭晗看着面前燕穆京有些奇怪的举措,他冷哼一声,直起身子,放开他撑在墙上的手,只是仍旧杵着那根棍子。两人僵持了片刻,郭晗抽棍,返身要回屋,燕穆京眼疾手快地一把握住郭晗的手臂,温热的体温透过掌纹沁入燕穆京的体内,竟然使燕穆京终于镇静了下来。

“你还记得我吗?”燕穆京不知以何表情示他,恐怕要笑也只是一个极其勉强的微笑,不如像平时那般面无表情算了。他再问了一遍,虽然他们昨日首次见面时他就问过,但当时被郭晗的一棍子给打了回来,反馈也不了了之。

郭晗的面色比他更冷,淡淡道:“不记得。”

“那你为何对我抱有如此大的……敌意?”听闻郭晗的回答,燕穆京心下竟有些失落却又有一丝庆幸,凝神一想,忘了比记得更好。那些往事就连燕穆京细想起来都后怕,更别说对面之人了。然而郭晗的下一句话就将燕穆京这小小欣喜给一举击溃。

郭晗的另一手反扣在燕穆京手上,大掌一收,竟是要将燕穆京的手骨捏碎一般逼他放手,同时,郭晗反问道:“你想让我重述往事吗?”

他根本不是不记得,而是不想记。后一句话说出时,郭晗心中的那股不耐也就顺应宣泄了出来,他原本就不想兜住这件事。再说了,他又不是来叙旧的,没有什么可纠缠之处,郭晗走自己的独木桥,那人也有自己的阳关道,扯那么多干嘛?

燕穆京最终还是放了手。在郭晗凌厉的眼神下,燕穆京仿佛感觉自己的内心被剥了个精光,赤裸裸地袒露在郭晗的审视中,但郭晗又不屑一顾地把它弃置在这儿,冷漠地转身离开,回到屋内。

燕穆京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耳里传来了屋内之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小女孩儿奶声奶气地让爹爹给她扎辫子,随后燕穆京就听见了铃铛的声音。正当燕穆京聚精会神听着屋内情况时,门里却突然走出一人。

小小的,矮矮的,黑色的眼珠如同黑曜石一般,穿着丐帮小弟子的简单衣服,正是那天燕穆京所救下的孩子。燕穆京蹲了下来,那小男孩儿有些怯然,却还是慢慢拖着步子往燕穆京那儿走,直到走到燕穆京面前。小男孩儿说道:“叔叔,你走吧。”

燕穆京还沉浸在打量男童面貌、寻找他与“傻子”外貌共同点的小小欣悦中,却又被这孩子的话给补了一刀,他还不敢对那小男孩儿以及屋内的人说“应该是你们走,这是我家。”,燕穆京只得悄然问道:“为何要这么说呢?”

郭沧繁老老实实说道:“爹爹会生气。爹爹生气就会打人,我爹爹打人可疼了。”

已经挨过一掌的燕穆京什么都不想说,只是笑笑,道:“不怕,叔叔皮厚。”

郭沧繁虽是孩童,但也是从小在丐帮长大的,心里不混,嘴上却养成了坏习惯,下意识接了一句:“是呀,你脸皮是挺厚的。”

天地寂静,燕穆京陷入了极度的尴尬中,郭沧繁也捂住嘴巴,这才想起,这不是在和君山的小朋友们插科打诨,没曾想嘴一秃噜又得罪人了,但又不知如何开口道歉,郭沧繁只得红了耳朵地跑进了屋里继续抱他爹的大腿。

郭晗坐在凳子上,嘴里叼着拴上铃铛的头绳,手上熟练地给女儿编着麻花辫。郭海慕也是个好奇的主儿,忍不住问道:“爹爹,那叔叔是谁呀?”

“你们须得离他远一些的人。”郭晗给女儿缠头发,然后回答了她的问题。郭晗听见了儿子跑出门去和燕穆京说话,就连话语内容都听得一清二楚,最后也忍不住因为郭沧繁那句“你脸皮是挺厚的”而笑出声,下一秒又板回脸来。

待到郭晗给俩孩子收拾好时,门前已不见人了,不过燕穆京是候在大门的,他风驰电掣地穿戴好了甲具,牵出马来,见郭晗牵着俩孩子出来,眼前也戴上了云幕遮后,他问道:“需在下送你们一程吗?”

郭晗一把提起了俩孩子,一手抱稳一个,脚下催发内力,竟一跃而起,站上了别人家的房顶。现天还早,武侯们估计都还未曾召集出动,郭晗也不想顾那些奇怪的长安规矩了。他只留下一句:“马蹄不如人力,你自己享用吧。”

说完郭晗便让两个孩子搂住自己的脖子,他一手端着一个便俯身急冲,脚踩殷瓦檐尖,跃起再轻点屋脊瓦面,如同天外飞仙一般一冲数十丈不逸半点声响。燕穆京也不含糊,翻身上马,长安百坊的排布皆以直路为界,而郭晗也走得直,燕穆京遂纵马疾驰在长安街上,去追那身影。

两人都违反了长安的条律,却无人追得上他们以阻拦,郭晗眼戴云幕遮,行动速度却丝毫不减,更是以耳听八方动向,就连风之变向都能感受出来。然而一道如电似闪的风划过,郭晗从房檐一跃而下,又站回了大道上,他对郭沧繁道:“接住它。”

郭沧繁“嗯”了一声,伸出一只臂来,下一刻翅羽扑棱,一只隼如箭贯来,再绕郭晗周身飞了两圈,最后才放慢速度,稳稳地落在了郭沧繁手上。郭沧繁感觉手上一沉,这隼好重呀!

郭海慕麻溜地解下了紫翎脚上缠的简信,她挥了挥手,将紫翎招了起来,让紫翎腾飞,莫要停在哥哥手上太久。郭晗道:“闺女,念个信。”

“嗯……哎呀,是姑姑的信咧,她让你去找一名分舵主,还说她也要到长安了,想与你一叙。”郭海慕扫过去一眼就知道纸上写了啥,然后对她爹一字不落地转述了出来。

郭晗一面听着女儿的转述,另一面注意到马蹄声的渐进,他让俩孩子抱稳了,又疾驰向前,要奔向城门。第一声晨鼓快响了,管他什么见面不见面,尹拂英要来便来,郭晗大可以在长安城外堵她,现下的郭晗实在是不想在长安城内逗留,太磨人了。

恰如郭晗所预料,在郭晗距城门还有数十丈时,第一声晨鼓响了。随着大门缓慢敞开,郭晗丝毫不减脚下速度,而是敏捷地穿行在渐而拥挤的人群中,而那马蹄声却不知何时被人声给淹没了,郭晗在过第一道城门时回望,虽目不视物,却预感身后那人已然消失。

直到他彻底撤出那长安高墙,站在护城河边上时,郭晗才听见侧面行来悠悠马蹄,一人从马背上跃下。郭晗无语,还不过一日时间,被同一人堵三次,他已经不耐烦到了一个极致,反正不过是一场叙旧,那人想听,不如趁早把那些能逼退他的话给抛出来,砸死一个算一个。

这回郭晗先发制人,他对燕穆京道:“你倘若真要纠缠,我便与你讲讲,免得你心头放不下那些执念。总归我是放下了的,且当我们江湖不见,一场道别罢了。”

郭晗将俩崽子托付给了茶馆的老板娘,然后领着背后的傻大个进了树林。燕穆京牵着马,他笨拙得很,当初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傻子”会再出现,所以从未打过什么腹稿,也未幻想过今时今日场景,他只得木楞地受着,不知如何讨好,也不知如何辩驳,更不知如何许诺,如何挽留。

燕穆京满心的疑问,挑拣不出究竟哪个自己更想得知。他都想问,都想知道,奈何一句都问不出口。郭晗领他进了林子,随意挑拣了一块倒下的朽木坐下,燕穆京便靠着马,谈话由郭晗主导,他一开始便道:“明人不说暗话,当年我中了特调的迷魂散,无药可解,叨扰长久,莫要介怀。”

郭晗只字不提当年的情意,只提过往缘由。燕穆京心下有些着急,不由得追问道:“当年之事全为巧合?并无深蕴?”燕穆京此时才真是慌了。他突觉此时的面前人已变太多太多,仿佛当年情意都成了过眼云烟,也真是如梦似幻,醒后无影。

“你向一个傻家伙问什么深蕴呢?你收留他,予他吃食住处,已是情至意尽,也只有傻家伙才会去讨更多东西。”郭晗双手后撑着,腰肢微微向上抬,燕穆京恍然间看见了一道深疤从郭晗的裤腰底下显现,被铁片与布料遮了一些,现却看得清清楚楚。

这话不知是自嘲还是嘲他,燕穆京抹了一把脸,缓缓道:“你不能这么说他。”

郭晗无所谓道:“那便不说了。你还想与我谈什么?”

要问他当年如何从土匪窝里逃离的吗?或是问他这些年来的近况?还是问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燕穆京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如此开口:“当年一事是我有错,将你留在坡上耍性子离去,没曾想……唉。之后我再去寻你,却再也没能找见了,念你七年,如今再得相见,我也不知说些何物……”

相思愁?梦里苦?战时抚那复刻的酒壶,念那四字连枝共冢,或是亲手刻的碑,立在映雪湖不远处的雪树中,难以入眠时便御马前往碑前,冷雪温酒,说些絮叨话,似是在为黄泉人陪语。

燕穆京一样都说不出,矫情。

然而郭晗听后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之后道:“所以我说,须皆放下,行各自坦途吧。我本云游人,生为过客,不用长久惦念,只要江湖不见,你总会将我忘记的。不如就在此一做了断,解脱你我吧。你便不用背上命债,过你自己的人生去。”

郭晗说完后便起身,舒展腰肢准备离去。他要说的话都已说完,好不容易耐心下来说些正经话。燕穆京现所作的不过就是补偿罢了,于他而言,他也不需要,况且当年本就存在一些误会,郭晗也就不挑明伤燕穆京的心了,他已仁至义尽,此缘到这儿,就应该彻底了结了。

燕穆京被噎得不知说何好。燕穆京只知虽然面前的“傻子”已恢复清明,但燕穆京依旧视他与当年那人为同一人,虽然性格有变,但隐隐地给燕穆京一种感觉,那人无论说些什么话,做些什么事,露出怎样的面目表情,他就是他。燕穆京不会看错的。

奈何燕穆京最后也只是问道:“那你为何还要戴那遮眼布?束缚了双眼,还怎样行于世间?”

“我丐帮弟子佩戴云幕遮,遮的是双眼,为的是自由。”郭晗摸了摸眼前的云幕遮,接着道:“我也再无摘下云幕遮的理由了。”

燕穆京不知这云幕遮的典故,听不出郭晗语中的那些双关意。只有郭晗自己知道,他兴许还是难过的,但是也仅限于话里包了一层又一层的一点苦芯儿罢了。放下了就是放下了,他也不折腾许多了,江湖那么大,又那么小,彼此放过,路也会更好走些。

见自己的话已到位,郭晗倒退着,燕穆京便靠在马背上,静默地望着他离开的挪步,看他一跃踏上树枝,从树影间掠过的身影仿佛挟带流光。

 

郭晗眼看着自己就要出了这树林,结果突然间被人拽住了脚腕,下一秒他便跌落在粗壮的树杈上,一个吻覆了上来,那铁甲硌得他生疼,抵在他的胸上狠狠地碾过,而那个吻也来得又深又重,似是要将他拆吞入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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